“那凶兽逃出去了!我这边可以了!”
“阿夜,阵法感受到的阻塞消失了,师弟他们应该已经成功破坏袁西澈的阵法了。”
“嗯,重新开始运转阵法吧。”姜夜听到他们一个个地给自己报了信,总算放下心来了。
想来,管家那边进行得应该也还算得上是顺利,楚渊的魂魄应该已经重新回到身体上了。
只是袁西澈……希望楚渊还能对付得了。
然而与关末大boss一同身处神女峰之巅的楚渊,实际上情况并不如姜夜想得那么紧张。
夷醉在与袁西澈道别过后,他的魂魄自愿消散了,但楚渊还被袁西澈隔在身体外,难以回体。
只是恰好,管家以贯日缚牵引楚渊时,袁西澈正精神恍惚地处于莫大的悲伤之中,他这才钻了空子,得以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回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扯下袁西澈腰间的朱元玉,往地上一甩,他甚至担心一下子摔不碎,丢之前还给朱元玉开了个口。
直到听见那身玻璃瓶爆炸一般的脆响,楚渊才终于如蒙大赦一般,全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
直觉告诉他,他现在应该提防面前这位刚被心爱之人精神重创,又因他这波粗暴操作而失去获得力量,催动本命心眼再一次回溯时光机会的大boss,但楚渊想着自己反正也快领便当了,不差这一会,又实在难受得紧,于是,依然躺在地上松懈了起来,只是习惯性地还保留了一丝警惕。
可他这丝警惕终究是没能用上。
袁西澈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又爬了过去,左手捡起朱元玉碎片,毫不犹豫地就张开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往上划了下去。
他特意打理的,仔细束在金冠里的头发,散乱出几绺来;刻意打理过的华贵外袍禁不起如此剧烈的动作,又加之在砂土上摩擦,已经抽丝裂口。
碎片划开他的手,鲜血就这样汨汨流出,袁西澈却像浑然没有痛觉一般,发疯似的在自己的手掌上写着什么字。
十画,六画,十五画……
鲜血淹没了他的手掌,泪水漫过了他的眼眶。
注定要受万人指摘,天下人唾骂的山苏仙君,在自己的掌心,刻下自己那高贵而讽刺的名姓。
他的左手颤抖着将碎片丢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左手手掌上,那早已镌刻好,被皮肉重新生长,包裹着的痕迹。
就着鲜血,他将自己的手掌合并。
仿佛血肉联结,他就能得到不属于自己的永恒。
楚渊转过脸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袁西澈双手合拢,鲜血从他的手掌相连处流下,弄脏了他闪着星芒的衣袍。他看起来凌乱狼狈,却高昂着颈项,像一个正在许愿的信徒,脸上是愿望即将达成的,虚幻迷离的幸福。
楚渊凑近一探,袁西澈虽然睁着眼睛,却已经没有了气息。
不老不死的仙君,死在自己给自己造的幻梦里。
他伸出的手指有些僵硬地颤了颤,过了一会,才收回了手指。
楚渊合上了袁西澈的眼睛。
他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为眼前这人的执念哀叹,又像是在期待,这故事的终结。
神女峰底下的八个山洞中发出八道刺目的蓝光,周遭的修士看见那光芒,还没来得及好奇,转眼间,却发现自己被这光温柔地包围。
楚渊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很久没听见的声音:“呼,总算能和你说话了。这缕神魂还是太弱,被他的结界挡在外面,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死透了?”
“嗯。”楚渊低低地应了一声,邱晚感觉他兴致不高。
“开心点,对他和他那喜欢的小朋友来说,这也算是痛苦的终结,不必再折磨彼此了。”
“尊者,你说,自己把自己困在执念里面的人是不是很蠢?”楚渊沉默了良久,才冒出这两句来。他浑身已经盈满了献身之阵的光芒,同时,因为这具身体是两星砂化成,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还在微微发热。
邱晚却是低笑了一声,才回答他:“是挺蠢的,可如果不问过对方的话,你甘心吗?就算问过了他,得到的并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但只要这一路,是出自你本心,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邱晚总是回忆,却并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叶远春亦然。
“我其实和他认识很久,虽然他总是忘记我,但我有自信,他不会给我别的答案。”
“嗯,”楚渊感觉邱晚话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那很好,你是个很幸福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楚渊扯开嘴角,虎牙合在下齿,露出这张脸上有史以来最灿烂开怀的笑容。
“要开始了,和他道个别吧。”邱晚提醒着楚渊,他也知道管家此刻正用姜夜留下的云边镜将一切尽收眼底。
“哦对了,你等等。”邱晚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示意楚渊伸出手,片歇过后,楚渊的手里便多了个扁扁的小元宝。
“它是……遭受了什么?”楚渊捏着这个邱晚传送而来的飞鸿仪,有些无奈地皱起了眉。
邱晚和他打着哈哈:“正常战损正常战损,阿夜方才试了一下,云边镜是不能用了,但还能对话。”
“……行,比没有好。”
楚渊有点生疏地用灵力催动起飞鸿仪,看着灵质光芒滑过小元宝上繁复的花纹,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雀跃。
他很久没有听过管家的声音了。
确认连接上对方后,楚渊犹豫了一下,率先开口:“你好,管家,我是你的爱人,楚渊。”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凝滞,久到楚渊几乎快要觉得,管家已经离开了他,去往下一篇小说。
可飞鸿仪的那边,传来了几声抽噎。
楚渊顿住,随即开口,像是在对付哭啼不止的孩童:“我给你说个故事,不哭了好不好?”
“没有哭,只是听见你的声音,我高兴……用讲故事来应付我,我是小孩子吗?”管家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
楚渊往后撤了一步。
“嗯嗯,我才是小孩子。总是哥哥在哄我,今天换我来哄哄你。唔……时间有点紧张,我怕他们等得着急了,这个故事恐怕得长话短说。”
“你说吧……”
楚渊的视线继续往后延伸。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他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他的母亲是一位研究外国文学的大学教授,他们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裕,却也衣食不愁,非常幸福。母亲在小孩很小的时候开始,在他还需要听故事入睡的年纪,给他念各种各样的外国名著。”
“小孩听得懂吗?”
“一开始是听不明白的。那些复杂到极点的难记人名,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对小朋友来说,真的很难以理解。可是听得久了,渐渐地,他好像也能明白卡西莫多丑陋外表下藏着的纯洁爱意;也能看出斯嘉丽美丽虚荣外表下坚韧不拔的生命力;能体会到浮士德奔赴于探寻真理的决心……他慢慢长大,读懂了雨果的仁爱与慈悲;莎翁对人□□望的洞察;加缪的沉默与孤独……他被那些字里行间流溢出的真情与血泪感动得无以复加,直到十四岁时,他遇到了自己很喜欢,又认为现在的他可以掌握的题材。长成少年的小孩正处在人生中最冲动的年龄段,家里又正好出了事情,所以他没有犹豫很久。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他创造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楚渊边说着,边缓慢地往后又退了三步,他的右脚踩到了一块石头,眼前的光里出现了一片云。
“在那个世界里,他创造出了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和别的不太一样,因为他会出现在少年的梦里,会朝着他温柔地微笑,会告诉他该如何构思剧情,他就像一个永不后撤的盾牌,很让人安心。”
“会入梦的田螺姑娘吗?”
“哈哈,真的很像。嗯,总之他们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就这样到了那个故事的最后,朋友按照剧情会死掉,可少年很喜欢这个朋友,他不愿意让这样的故事发生。他偷偷改掉设定,每天祈祷,希望自己能进入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去拯救自己的朋友。
这个故事里真的有神仙,神仙听见了少年的祈祷,将他带进了那个世界。少年很努力地救下了自己的朋友,可是时间不够了,于是他们定下了下次再见的约定。
故事到这里,该天有不测风云了。天有不测风云,少年的父亲杀掉了他的母亲,把那藏载着他所有幸福温柔记忆的小屋付之一炬,写着朋友的本子也在火里化为了灰烬。”
“他们于是,很久都未能再见。”
“少年有了心理阴影,一旦提起笔,想起那些没有结局的故事,他的手就会不停地颤抖。他没办法再写故事了。后来,少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大人,和所有人一样,普通地上班,普通地下班,办公室的灯吊在他脑袋上,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把他砍死。可他竟然也还挺期待的,毕竟这样的人生,他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楚渊停在了悬崖边。
“有一天,他真的死了。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大门打开,在无限的天光里,他见到了熟悉的人。”
“那个人冲他温柔地笑了。他想到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温柔的微笑,有人向他伸出了手,对他说;‘你好啊,楚渊,我是你的执事,我叫管家。’”
和所有小说电视剧里主角开始借“小孩”之名展露自己童年阴影的老套情节一样,这是楚渊的故事,也是管家的故事。
“哥哥,故事讲完啦。该说再见了。”他似乎并没有在悲伤,言语里还带着笑意。
因为还会再见,于是离开便不是离开,而是下次相遇的伊始。
“泡茶时记得在壶里放一颗梅子,墨干了要记得在砚台里加水,下雨时要把窗台下面晒的橘皮收回来,如果茶茶回家了,记得给她烧小鱼吃……”
管家整张脸已经被泪水完全打湿。
“……最后,要记得楚渊。”
他真是个贪心的人,说尽了自己所有的挂念。
“请不要忘记我。”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斩钉截铁地落下,楚渊带着笑意,向后仰倒而下。
自始至终,他都怀抱着那么卑微而深切的渴望。
那惯常于失去记忆的神啊,请不要再遗忘他,请你想起他吧。
山底吹起的烈风将他托住,却并不能减缓他下落的速度。
蓝色的光在一瞬间,变成了灿烂却不刺眼的耀金,温柔得像神女滴下的眼泪。
管家看着云边镜里的楚渊直坠而下,身体先是变得透明,再是如同那光一般的颜色,最后消散开来,零落成了飘飞的金色尘埃。
美丽的金色尘埃,就像是那一年在浮月城,他们撑着伞,烟花化成百姓寄予心愿成真的金尘烟雨。
楚渊变成的金色尘埃像是故事里的楔子,带着金光也变成了金色尘埃。宛如神女救世的传说一般,它们从神女峰涌向天涯海角,抚平那些伤痛。让一切本不该存在的事物消亡,让一切本不该发生的离别倒回。
无数的百姓,眼底透进这温柔慈悲的金色,亲眼得见这在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美丽传说。
管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记得楚渊。
但是啊,但是,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