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需要买这里的书吗?我看你已经带书过来了。”他的声音落在管家耳边,好像越过了许多年的时光,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管家拿着书的双手微不可查地上抬,真到了此时此刻,他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周围都是人,他总不能直接冲上去,问他,你是楚渊吗?
再说了,他此刻的长相与以往大不相同,不知道楚渊有没有认出自己。
局势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了。
但对面坐着的人显然也看出了他此时此刻的窘迫,从善如流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长臂越过桌子,接过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我直接签在这上面吧。”
在管家神思恍惚间,楚渊毫无阻碍地拿走了他手里那本《雾都连环情杀事件》,翻开已经有些磨损的封页,又从旁拿出一条白卡书签,压在扉页上。
签字笔先是在书签上游走了一番,管家隔了有一些距离,看不大清楚他具体写了什么。转眼,楚渊已经将书签夹在了扉页旁边,开始往扉页上签名。
“小朋友排了那么久的队来见我,再送你一本这段时间出的新书吧。”楚渊将咬字的重音放在了“小朋友”三个字上,引得管家有些不悦地压了压上眼睑。他见状,却双眼一眯,小指并无名指带着指套的右手拿了一本放在旁边的新书,叠在管家带来的那本书上,将两本书一起递了过去。
“……谢谢。”管家这句“谢谢”道得有些生硬和咬牙切齿,楚渊听见,则是闷笑了一声,说:“不客气,小朋友,我们或许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管家气血有些上头,露在外面的耳根和脖颈都泛起了红。他闷闷地走到旁边,等洛婉的书签完,两个人才穿出人群,走出嘉宾见面区的队伍。
“你怎么好像有点生气?别走那么快呀!”洛婉抱着书跟在后面,拉了拉管家的衣摆。
“……没事。”他气鼓鼓地,但还是放慢了脚步。
如果是以前,这个时候,楚渊该笑着走上来哄他了。
但是现在,他身边有很多欣赏他,喜爱他的人。在这种限定了地点的场合,都能排成这样的长队。
管家为楚渊感到高兴,那个曾经因为伤痛无法拿起笔,抒写自己心里光怪陆离的畅想的人,在这个没有外力干扰的世界里,终于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依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前行。
人声喧嚣的展厅里,不同的展台放着节奏,旋律,鼓点完全不同的各色音乐,但管家却意外地并没有觉得很吵。
他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动了起来,一阵一阵地发出马林巴琴清脆的声音。管家拿出电话,习惯成自然地划开通话界面,刚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差点被楚温一嗓子嚎得瞬间失聪:“我考完了呜呜呜呜,你们那边结束了吗?我怎么过去?”
管家臭着脸把手机拎远,等他叭叭完,才回答:“已经可以了。你不用过来了,直接回酒店。”
洛婉家就在z城,她原本极力建议管家和楚温也住她家,但却被管家一口否决,两人拉扯了一段时间,最终楚温给了折中选择,他们住在洛婉家附近的酒店,出门就能汇合。
“哦,好吧……”楚温乖乖答应,挂断了电话。
管家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洛婉却走到他身前,点了点他抱在怀里的那本老书,说:“你看看那个书签上写了什么。”
“现在吗?”
洛婉眨了眨眼睛,抱着自己的书,凑到管家旁边小声地说:“我看见了,他只给你一个人写了书签。旁人都没有的,你不想看看,书签上写了什么吗?”
管家原本打定了主义,想回去再看,但听洛婉这样一说,心里便也痒了起来。
他一手抬着那本还没拆封的新书,另一手翻开《雾都连环情杀事件》的封页。签字笔留下“楚渊”二字,映入眼帘,清秀俊逸。
管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他指腹捻着角落,从扉页的夹缝里抽出那张颇有些厚度的白卡书签。
书签上的字迹与扉页上相同,只是写字的人似乎用了更多的力气来控笔,展厅明亮的光芒映照之下,可见笔尖入纸的深度。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熟的句子啊。”洛婉见管家没有说话,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念出楚渊写在白卡上的词句。
“是《西洲曲》。”
“哦,”她闻言,刚想收回目光,看见白卡的背面还写了些什么,“巴特勒,你翻过来看看,还有东西。”
管家依言翻过了白卡,看过了后面的内容,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走,我们先回去找楚温。”
言罢,他就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洛婉有些茫然地跟在管家身后。
巴特勒……好像真的和回水老师认识呢……
下一刻,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如此离谱,赶忙摇了摇头。
不,如果真的认识,又怎么会这样大费周章地问楚温,该如何联系到回水?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漫展上见人呢?
在洛婉没有看见的白卡书签北面,一行不同于签字笔浓黑的石墨铅字,端端正正地写着两行字,一行中文,一行数字。
根据数字排列,管家推测,数字应该是楚渊的手机号。
“亲爱的执事先生,很久不见。你好,我是楚渊。”
他们终于在天光乍现时重逢。
忙完签售相关的事宜,楚渊回到漫展举办方帮忙定的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他取下口罩与手上的指套,走到浴室的流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重新看了二十来年,总算又再看熟了的脸。
这一次,是他原本的模样。
管家记起曾经的事了吗?他认出自己来了吗?
楚渊和管家被相同的问题困扰着。
就好像是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的两个人,因为某一个契机,终于将一直禁锢自己的外壳脱解下来,双方都是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貌相见。
陌生,但却熟悉。
他打开水龙头,感受那些微凉的水泼到脸上时带来的微痒。卧室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音乐,是他的手机铃声。
楚渊瞬间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弹出了浴室,拿到手机,才发现屏幕上的字样是“妈妈”。
叹了一口气,他笑了笑,按了接听:“喂,妈,怎么了?猫又捣乱了吗?”
“没有,就是问问你,今天累不累?”
“嗯,还好,就是手有点酸。”楚渊说到这里,顺势将手机换到了左边,甩了甩自己酸涩的右手。
“那要早点休息呀。绵绵很乖,来绵绵,和哥哥说两句。”过了一会,楚渊毫不意外地听见了两声娇娇的猫叫。
他无奈地笑笑,说:“您摸猫的时候可当心点,别又像上回一样被她抓了。”
“哎呀,上回是人家绵绵不小心的。是不是?我们绵绵最乖了……”
楚渊又和楚凝碧聊了几句,提早退休养老的楚教授便含饴弄猫去了,不再管自己的“便宜儿子”。
挂电话的时候,楚渊的嘴角颤了颤。
不知道人和猫到底谁是亲生的……
这一次,没有那些强行塞入的剧情,他似乎真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妈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他原本担心之前的事件重演,十四岁之前一直撺掇她搬家,许孟洲却意料之外一直没有再来骚扰他们,据说,是被卖到国外去了,不知踪迹。
这只叫绵绵的小猫则是两年前他大学毕业时捡到的,一开始,有洁癖的楚凝碧还不愿意养猫,但后来,楚渊觉得自己亲妈看猫比看自己还亲。
他内心的裂痕,终于被这本该属于自己的安稳幸福填平。
妈妈,猫,故事,一切都那么完满。
还差一件事,还差一个人。
他想找到他。
他把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故事,作为灵感,重新调整了结构,一篇一篇写出来。他很努力地写,每天写,从不停止。从寂寂无名,写到了座无虚席。
虽然并不是毫无争议的文字,却也有了愿意坐在台下,听他将故事娓娓道来的听众。
看他故事的人再多一点,他写得再久一点,也许哪一天,管家就会看见他写的故事,他会顺着故事来找自己。
故事,便是楚渊的“南风”。
楚渊不觉得那所谓的“缘分”在无数次的重逢里业已散尽,假如真的如此,他也只会更努力地向前探寻,就像前两百次一样。
熟悉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楚渊以为是母亲又想要补充什么事情,便也不看屏幕,顺手就接了起来:“有什么事情漏说了吗……”
那边却不等他说完,有些清澈稚嫩的少年声音便传了过来:“确实是漏说了些东西。你在哪里?我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你可以来湖心公园找我吗?”
对方说完这句,似乎还不够,又补充着:“算了,不要回答我。你来湖心公园找我,嗯,就这样。”
楚渊还在愣神,耳边已经只剩下了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在z城的夏夜,晚风还有些微热。
说来也巧,展方给他安排的酒店正好在湖心公园附近。他喘着气跑到的时候,公园里还有不少阿姨们正放着歌跳广场舞。
他点进通话记录,将电话打了过去,和管家核对着位置:“我到了,你在哪?”
湖心公园在市区内,小区附近,因而面积并不大。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挪动着脚步,寻找着管家。
“我面对着湖,背后是一颗云杉树……头顶上是月亮,云杉树旁边有个路灯。”管家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有点雀跃。
湖边,路灯,云杉树,还有月亮。
楚渊放下手机。
“找到你了。”他松了口气,微笑着,对那在路灯昏黄灯光映照之下,却仍然洁白得像天上月光似的少年说。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差点掩盖在240°环绕的广场舞音响伴奏之下,但管家就是在满耳的“月亮月亮你别睡”里听见了楚渊的声音。
少年将脸转了过来,月光在他身后,隔开路灯的昏黄,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边。
楚渊先他一步,走到他身前。
“喂,楚渊,我记得你了。”少年抬起头,张开银白色的眼睫,灰粉色的眼瞳注视着楚渊眼里那片深潭。
“从开始,到最后。”
“每一次的楚渊,都记起来了。”
“这回没有忘记哦。”
少年的声音讲到这里时有点颤抖,呼吸急促,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是因为他,才导致楚渊被困在那里,不得不承受望不见尽头的痛苦。
指令说得没错,想起这一切,真的会给他带来许多的自责与痛苦。
但他却觉得,这甚至都不够,根本及不上楚渊所承受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楚渊一开始有些惊讶,现在,却只是抬起手,温暖的指尖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不要难过。”
最开始的原点,加上现在,楚渊前前后后在大学待了十四年,五千多天。
他看过这世上最至死不渝的爱恋;读过最热烈美好的诗篇;看过最朦胧缠绵的誓言。
然而此时,任何情话或是诺言都没有办法描述汹涌在他心胸中那种激越而幽微的怦然,炽热的太阳将河滩里仅剩的那点溪水烧干,化作腾腾雾气,潜入每一粒渺小不起眼的灰尘。
他静默地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拉过管家的手,低伏下头。
管家眼角还有点湿润,茫然地看着楚渊。
先是下唇,然后是唇珠,最后是整个上唇。柔软的嘴唇划过管家苍白的手背,指背,最后,浅尝辄止地驻停在他泛着淡淡血色的指尖。
这是一种近乎接住蝴蝶,被它的锤状触角轻轻触碰的,浑身过电一般的感觉。
他等待了许久,也在等待他的人,此刻正虔诚地亲吻着他的指尖。
“我的命运,是出自我本心的选择,它掌握在我手里。”从头到尾,楚渊没有一刻放弃与指令的抗争。
“而你,是指引我向前的奇迹。”一笔一笔写下的文字,最终变成了他的眼底星辰,走到楚渊面前。
“我们应当假定,希绪弗斯是幸福的。”
“所以,请你相信,我是幸福的。”
不要去介意那些已经过去的选择带来的所谓“谬误”,也许,它正是此刻他们能够在此重逢的缘由。
孤独地走过这许多时光的楚渊;不断推动巨石,却总是回到原点的楚渊;困在循环里,无法奔跑的楚渊……是幸福的。
【正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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