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斜照。
落日的余晖金光闪耀,一条条光线透穿密林,从一片绿影婆娑、参差错落的枝叶之间穿过,倾洒在绵延的官道之上。
清新的空气中已经能够感觉到越来越浓的秋意、秋凉,在被傍晚的冷风吹拂得飒飒作响的枝叶间,偶尔会飘下几片已经泛黄的树叶,轻轻地跟着凉风在空中摇曳。
天空中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晚霞,一团团形状各异的云彩卷在了一起,有时色彩之间过渡柔和,有时却又转变突兀,但放眼望去,依然呈现出一种美感,好似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一幅画,如此美妙又自然。
在遥远的天空下,环绕着一大片密林的、一直向前延伸的官路大道之上,有几个小点点正在移动。离近了看,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响,几骑快马正在迅速地奔驰,上面坐着的几个人一脸汗珠子还来不及抹拭,都微微气喘,在一片斜照的金光中,望向前方。
那带头的正是狄仁杰,另外三骑则是韩忠义、胡乐、狄宁,鹃儿与狄宁同坐一骑。
五人自离洛阳以来,几乎片刻未歇。
中途鹃儿醒转,明知已与狄仁杰一行出了城。虽前途渺茫,然思及父母双亡,叔叔又将己抛弃,现亦无甚挂碍。见狄仁杰四人待己甚好,深感慰藉,又强似身处彭府那暗无天日的宅院之中,满了尔虞我诈,成日受人欺负。
狄仁杰从包裹中取出了一件带出来备用的棕褐色衣裳,给鹃儿换上了。虽说是男子之服,亦强如彭府中身穿褴褛破洞的烂布。至河边,待鹃儿洗脸绾发毕,韩忠义将己玉簪赠之,鹃儿多谢接了,插上发髻。此番再看,更显得她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了。
狄仁杰几人不由得又为她的身世遭遇感叹了一番。
狄仁杰又问了她几个关于彭府灭门当夜的情况,她将躲在后园树丛里面隐约听到的话都说了。
狄仁杰听了,想道:“看来歹徒带走的果真是彭大人,且确乎已出了城。”
这一路之上,狄仁杰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歹徒劫走彭大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他知道,这世上任何一个犯罪,能够在明面上呈现出来的,都已经是犯罪的结果了。然而每一个犯罪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动机,来支撑着这个犯罪的合理性,虽然犯罪的本身就是不合理的。而犯罪如果没有动机,或者说,动机不足以支撑犯罪的“合理性”,那么这个犯罪就是纯粹的犯罪,是不值得怜悯的。
而这世上却存在着一种犯罪,它虽然触犯了世间的法律,但从犯罪者的角度看去,是存在其合理性的。至少,犯罪者能够用一套自己的理论来自圆其说,而不是纯粹地去放纵人性中的恶。
狄仁杰一路上思考的就是,彭府灭门案背后的动机。如果说,歹徒只是纯粹丧心病狂,想要把一家人灭门,乱杀一通,那么这种犯罪的动机就是人性中纯粹的“恶”,没有别的原因。这种犯罪同样可怕,甚至更可怕,就因为它没有一个更合理的动机。
如果犯罪者以犯罪作恶的本身为其动机、为其快感,那么这种人真可算得上是“纯粹”地去犯罪了。犯罪者的动机之所以不存在其合理性,是因为是为了犯罪而犯罪,而不是因为贫穷而犯罪,因为饥饿而犯罪,因为仇恨而犯罪,甚至因为自身的痛苦而犯罪。
狄仁杰听韩忠义说起这个神秘的江湖组织“寒刀帮”,是个杀手如云,庞大的组织。他们的动机,不甚明了,也许是为了钱财,也许是因为仇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此次将彭府灭门、并且劫走了彭大人的行动,肯定是有预谋。如此缜密的安排,一定不是心血来潮。虽然丧心病狂之徒,一样可以缜密地犯案,但像这次彭府之事,先是杀害了所有府中的家人,却又劫走了主人没有杀害,这种节制,比一口气都杀完还要恐怖,还要让人不由得怀疑,这场犯罪的背后,存在着更为奇特的动机。
狄仁杰有想过几种可能。第一,如今边关打仗,彭羽是兵部尚书,掌握部分兵权,可以影响战事,所以这件事跟边境的战争有关?第二,彭羽身为高官,却不为国效力,只知道阿谀奉承、吃喝玩乐,这狄仁杰也是知道的。这种人,是不是间接或直接地得罪了什么人,所以跟仇恨有关?第三,彭羽身居高位,自然是颇有些钱财,难道是为了钱而劫走他吗?
第一点还有可能,第二点就不太可能了,因为作案的是一个江湖组织“寒刀帮”,跟你一个兵部尚书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彭羽又如何去得罪寒刀帮?而第三点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就算是寒刀帮是为了钱财,但跟你既然没有仇,为什么要杀你全家呢?这样大费周章又没法多拿一点钱,那何必呢?还不如直接绑架了,然后要挟家人,说不定还能多拿点呢。
这么看来,要从犯案者的角度看去,才能排除那些不可能的动机。首先,寒刀帮不可能是因为仇恨,当然也说不定,但可能性非常小,尤其是针对彭羽和他家人的仇恨。其次,纯粹为了钱财,而将彭羽灭门,可能性也不大。那么只剩下边陲战事了?
不,狄仁杰还想到了一点。关于这一点,狄仁杰虽然想到了,但也只是隐隐地有些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一瞬间,他觉得也未必就有这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性,似乎也是最大的,最合理的。这既符合歹人的作为,又符合围绕着彭羽这个中心人物发生的一切事。这是个很可怕的猜想,狄仁杰甚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因为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这是真的,肯定有一个更大的阴谋,比彭府灭门还要恐怖,正准备要施行。这是个改变历史的大事件,一个惊天动地的行动。而这一切,狄仁杰也只是猜测,也只是从脑海中,千丝万缕的联想中,顷刻划过的各种念头而已。只是这些念头,显得那么合理,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天衣无缝,好像理所当然就该如此。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渐渐明白了整件事的一部分真相,至少在这样一个开头,他无法不担忧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姑且说他狄仁杰已经想明白了,但他也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想不到,自己所思所想究竟有何根据,值得他如此重视,如此思索。于是他暂时先没有再深入地想下去了,虽然他一开始也没有特别地去想,但这件事已经存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抹去了。
现在很难确切地诉说狄仁杰的脑海中到底零零散散地闪现了些什么样的念头,但它们瞬间从狄仁杰的思路中划过的时候,狄仁杰清晰地感觉到,它们是真实的,是合理的,又是相互之间有着特殊关联的,而非独立的,个别的,没有根据的想法。它们早就存在,只是还没有到要将它们相互之间关联起来的时候。现在这个时候到来了,因为关联性已经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而不会像当时还没有发生一个开端的时候那样,所有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无中生有地去幻想一个还没有任何端倪的阴谋。
这个开端就是彭府灭门、彭羽被劫案,而想法是围绕着整个事件一个接着一个延伸而来的。其中有几个想法,在当时似乎是不可能的,如今却变成了还没有发生的事实。因为彭羽本人在其中有着独特的重要性,所以不但关联了边关的战事,还联系了整个京城的一个非常大的秘密。首先,这个秘密跟彭羽已经有了密不可分的关联,而且两者几乎成为了一体,不可分割。所以,彭羽差不多等于这个秘密,这个秘密也差不多就在彭羽的身上。而如果彭羽出事了,这个秘密也会跟着出事,或者说,落入了另外一个人之手,彭羽以外的人手中,成为他人拥有的秘密。那么,彭羽本身不是秘密的全部,所以他并不是最重用的,重要的乃是,他手中的这个秘密,而怀有这个秘密的彭羽恰好在拥有了这个秘密之后,被人给劫走了,这么看来,动机就是这个秘密了。
但这个秘密就是犯案者寒刀帮作案的全部原因吗?狄仁杰觉得,或许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之前说过的,彭羽除了关联着这一个秘密以外,还有多种可能性围绕着他,而这个秘密只是恰巧在他身上,所以可以算是独立于彭羽本身的价值之外的一个存在。它完全可以被放置于另一个人,也就是彭羽以外的人身上,而拥有同样的价值,同样的意义。只是那时它正好就在彭羽的身上,所以它的意义似乎是彭羽赋予的。其实不然,它是可以离开彭羽,而依然保持它的价值的。所以说,彭羽似乎并不是重点。然而,寒刀帮却杀害了他的全家,这难道只是为了一个独立于他彭羽之外的秘密吗?这个秘密跟他彭羽一家人的生命互相冲突吗?如果并没有冲突,为什么要为了这个秘密,杀害他全家?还是说,杀害他全家,不单是为了这个秘密,甚至,就完全不是为了这个秘密,有这种可能吗?狄仁杰认为,完全有这种可能。因为寒刀帮也许并不知道彭羽的身上有这个秘密存在。如果他们知道,也许会是为了它。但如果他们不知道呢,又会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狄仁杰瞬间想到的会是这个秘密呢?这究竟是个什么秘密?这算是秘密吗?还是说,这个秘密本身就没什么重要性,甚至还没有彭羽的本身重要。那么为什么要去想它呢?它有什么值得狄仁杰去想的呢?只有一点,那就是:它跟京城有关。它跟京城有什么关系呢?首先,它不出自彭羽,而是出自皇上。是皇上先交给了彭羽,彭羽才拥有了它的。而还有一点让狄仁杰觉得很奇怪的是,为什么皇上要把它交给彭羽,而不是交给另一个人,另一个照狄仁杰看来,更适合拿到它的人。这个人就是京城御林军的主帅,徐杰。
这个秘密,这个东西,更适合徐杰,应该是很明白的。但皇上偏偏将它赐给了兵部尚书,一个并不需要去在乎京城的安全问题的官员,让他来保管。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说,皇上忌惮着徐杰,因为徐杰掌握着兵权,所以容易造反吗?还是说,彭羽拍马屁拍到皇上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以至于连彭羽是个愚蠢之人都忘了,心甘情愿地只想把那个东西亲手交给他,也不为别的,就因为乐意。狄仁杰想,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皇上是何等聪明的人,狄仁杰是清楚的。武则天极少感情用事,能够理智地看穿一个人的本质,而不被外在的表象所迷惑。那么既然如此,武则天又怎么会仅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就决定将一个有着利害关系的物件交给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呢?她怎么会不认真去权衡利弊,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或许并不合适的人呢?这并不符合武则天的性格,也不像是她一个谨慎了一辈子的人,这时候竟会突然犯的低级错误。狄仁杰知道,武则天的每个抉择、每个举动,都有它的特殊意义。他甚至猜想,武则天是不是已经提前料到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演变成什么样的结果。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彭府一案,就是武则天特意安排的,至少,也是透过一系列的举动,间接地造成了这么一个结果。狄仁杰越想越怕,觉得这件看似简单的灭门案件,背后的原因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这个狄仁杰猜想到的秘密,也就是武则天交给了彭羽的秘密,是一张图。
一张洛阳城内的“暗门密道图”。
至于那张图的内容,连狄仁杰也没有见过。只有皇上见过,之后交给了彭羽,那自然彭羽也见过。而如今,那张图,又到了谁的手中?这张图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难道真的如狄仁杰所想,更大的阴谋,还在后头,而这个阴谋,竟跟神都洛阳有关。
狄仁杰暂时不准备再想了。
现在继续说回这一章的开头。
黄昏,黄昏后。
官道之上,几骑快马正在疾速奔驰。
上面坐着的几个人,正是狄仁杰一行。
“我们在前面先停一下,看看地图。”狄仁杰道。
“是啊,赶紧的,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嘞。”其中那个矮胖管家胡乐道。
狄仁杰几人于是勒马缓行,停在了一株枫树之下。
狄仁杰叫狄宁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张地图,展开来,都围着看。
胡乐有些心不在焉,肚子咕咕乱叫,嘴里不停地喃喃道:“我早说多带些干粮出来,现在好,又得饿肚子喽。”
韩忠义瞥了他一眼,笑道:“你除了会吃,还会什么?”
胡乐撇撇嘴道:“你懂什么?人生在世,不为了吃又为什么?你这么说,倒试着几日不吃饭,看看‘还会什么’。”
“欸,话可不能这么说,”韩忠义瞅着他,有些开玩笑似的说,“人生在世,比吃饭有意义的事还多着呢,怎么到了你那儿,吃饭就成了唯一的意义了?啊?”
“古人云……”胡乐才刚说了一句。
“欸你得了吧,”韩忠义见他又装腔作势了起来,忙打断道,“还古人云呢,我看你先管好今人吧!”
“哎你别吵!”胡乐道,“古人的话,今天照样有用!”
“那你说说看,古人云什么呀?”韩忠义笑着看着他。
“古人云,”胡乐又装腔作势了起来,“‘食食物者为俊杰’。”
“什么?”韩忠义没听懂意思。
“食食物者为俊杰!”胡乐又大声强调一次。
“识时务者为俊杰?”韩忠义还是没听懂,“这跟吃饭什么关系啊?”
“嗐!韩忠义,你个大傻子!”胡乐大笑道,“我说的就是吃饭的事儿!”
“哦,”韩忠义突然懂了,指着笑道,“你这人真废了!张口就是吃。”
“古人都说了,”胡乐笑道,“吃饭的人是俊杰,俊杰你知道吗!俊杰是什么呀?英雄!英雄豪杰!吃饭的人是英雄豪杰!”
“你就扯吧!”韩忠义大笑道,“吃,吃,吃!”
“我就吃,吃,吃!怎么样!”胡乐大笑着叫道。
鹃儿听韩忠义、胡乐二人说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歉然道:“对不住啊,都怪我,我也吃了些干粮。”
韩忠义道:“鹃儿姑娘,你别多心。本来就没带多少出来,岂是因多你一人之故。”
“是啊,”狄仁杰道,“那天夜里出城,是仓促了些,未曾预备妥当。不过你们看……”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离我们这里不远处,便有一个市镇了。这地图好些年了,比较旧,然变化也不应甚多。按这图上所示,这个‘怡明县’,距此也不到十几里路。我们不如再坚持一下,赶天黑以前到达,那里自不会少了酒家饭馆。”
胡乐一听“酒家饭馆”,立时精神抖擞,笑着大叫道:“好!咱这就赶路去!”
另外几人也都笑了起来。
于是各自上马,朝怡明县方向策马驰去。
“大人,”韩忠义半路问道,“你肯定歹徒行的是这条道吗?”
“我也不能确定。”狄仁杰皱眉道,“主要是胡乐当夜所见的那一辆马车,如何竟会凭空消失呢?出城那夜,道路处处皆被雨水淋湿,地上的痕迹应是很明显的才是。然两条官路俱是马蹄印,并无车轮行过的迹象。”
“也许那马车本身便是一个障眼法呢?”
狄仁杰半晌道:“也有可能是胡乐看错了,毕竟当夜如此漆黑……”
“绝对没错儿啊老爷!”胡乐忙道,“那马车我看不见也听得见啊,车轮儿滚来滚去的声儿,弄不错儿的。”
“至于为何选择走这条小道,”狄仁杰解释道,“主要是我看出了那些歹徒摆的迷魂阵。忠义啊,你当时问我,另外一条大道明明马蹄印多,应该是真正的路线才是。其实不然,因为当夜朝出城方向行的,除了歹徒,不可能有他人。因此马蹄印少的小道,同样是歹徒所行的。歹徒既是为了要带彭大人出城,那要紧的便不在人数或多或少,而是在于掩护那携着彭大人的同伙撤离。那小道的唯一马蹄印,说明只有一名歹徒行过,又如何掩护得了另外一道的许多人?这岂非欲盖弥彰?说到底,他们分两条路行,实则是为了要迷惑我们去追那人多的大道,按常规想来却是最合理的选择。可是他们这么做,反而显出了他们的真实意图,只是为了要带走彭大人一人而已,所以亦不在人多,我猜测八成行的便是小道。这两条截然不同的官道,通向之处固然亦大不相同,却终必有其相交之点。因此,即使我们暂时行错了,日后也并非寻不到另外一种在如今看来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韩忠义点头道:“卑职明白了。”
鹃儿道:“狄老爷,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胡乐笑道:“嘿,你才跟了咱老爷多久,听不明白再正常不过了!你要是能听明白啊,那才奇怪了。咱老爷的思路,除非像我跟了这么久,一般人都很难明白。”
韩忠义道:“那你都明白什么了?”
胡乐道:“我也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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