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期待的目光由左至右,递次落到在场之人的脸上——
邻摊爱说爱笑的大嫂、每日都来光顾的常客、赠过几碗面的巡街士兵等等……其中却无一人敢出来应答。
她眼眸中流动的光彩渐渐凝结,黯然垂下。
也对,就像数日前摊子上一位食客所说的那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大家都认为它有毒,没人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任他们平时关系再好,也没有义务以身犯险,卖她一个人情。
宋辞是个拎得清的人,这些大道理她都懂,所以并不会去强求于谁。
只是人嘛,站在旁观者角度时总能置身事外的去评判。可一旦设身处地,谁都希望自己被旁人无条件的信任着,拥有被偏爱的底气。
可惜东街上这些人,同行、路人、食客或是巡卫,大家只是点头之交,各取所需。在没有侵害到自身利益的情况下,每段关系看上去都那样坚不可摧。
若真的有一天损害到谁的利益,别说危及性命那样严重,哪怕牵扯到了一文钱的纠纷,想来都会立刻撕破友善的面具,斗他个不眠不休。
此刻,东街早集的繁杂热络,与以宋辞为中心向外蔓延的僵持,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群众们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普遍都认为宋辞多此一举。
就像之前那样卖她的炸酱面不是很好吗?不仅独创无人超越,而且火爆程度异常,甚至近日还有镇外的食客慕名而来……
她完全可以凭借炸酱面赚的盆满钵满,大半辈子衣食无忧。
何必非要弄什么新品?还是个用了毒果子的新品!简直自讨苦吃!
萧让尘和陆行川混在人群里,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东拼西凑,多少也听懂了事件的大概。
陆行川偏过头,压低声音询问:“怎么办?我们要帮帮忙吗?”
他们与宋辞虽然也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看似和上述那些人相同,但又不尽相同。
若说其他摊贩们维持和宋辞的关系,是因为她足够有名。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说上几句话,关系缓和,自有他们的好处。
食客与巡卫们也都差不多,总之每段关系多多少少都掺杂着点不单纯。
萧让尘却不一样,他和宋辞没有任何利益的瓜葛,他不期待她为自己带来什么,甚至说,彼此之间可以联系,也可以不联系,即便今天掉头走人,从此生命中再也没有宋辞这个人的出现,对他也毫无影响。
可鬼使神差的,他竟点了点头:“你去帮一下。”
“我?”陆行川很惊讶似得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殿……公子!您刚没听说那是要人命的玩意吗?您可真是豁得出去我啊!”
萧让尘面不改色:“她又不是傻子,不会有毒的。”
陆行川反倒给气乐了:“只见了一面而已,您倒是肯信她。”
他未置可否,淡淡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信的不是她,我信的是世上不会有人那么蠢,当街下毒惹事。”
“况且……”他冷冽如清泉般的声音顿了顿,片刻后才接道:“你不是挺喜欢在她面前出风头的吗。”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听起来老样子,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
然陆行川认识他这么多年,彼此间有着最充分的了解,单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
甭管语气多平淡,他对萧让尘的语气语调已经没有了任何期待,可剖开表面看内在……这话里明显带着刺儿。
于是他坏笑着凑近,故作反省:“不出了不出了,以后再也不出了!”
“人是你救的,功是我抢的,我有千不对万不对,马上自我检讨。”
“这次你想帮就尽管去帮,我绝对不会乱来!”他抬起手比了个手势,微低下头:“您请。”
萧让尘有些无奈,话也随之多了一丝诚恳:“你知道的,任什么珍馐美馔进到我嘴里,都如同嚼蜡一般,没有任何味道。让我去当这么多人的面吃东西,到底是帮她,还是在害她?”
陆行川答得欠揍:“万一真的有毒,灼嘴,反正你也尝不出来,岂不是正好吗?”
萧让尘:“……”
两人争执之际,场上僵持的时间又推迟了许久。
萧让尘心想这不是办法,难道真的要自己亲自上阵吗?
这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摊位上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宋辞等了半天,看了眼众人,又看了看碗中的油泼面,自顾自低叹了一声:“诶,真是的,放凉了就不好吃了呀……”
语罢,她端着大碗坐到桌前,毫不在意投在她身上各型各色的视线,从筷篓里拿出两根木筷,顺手往洁净的桌面上轻顿了一下,将两边对齐,然后搅拌着发亮的红油面皮,夹起几片放入嘴里,顺滑地一吸。
在嗦面的时候,裹着调味料的面皮带着汁水,与嘴唇口腔接触,产生奇妙的声响,这和吃炸酱面时是完全不同的。
不单是声音,视觉上也和当朝常规的汤饼大相径庭。
油泼面没有汤,清爽利落。碗中面皮的白,辣椒油的红,两者交织,相得益彰,其余更有香葱蒜末点缀,就算不尝味道,看上去色彩也十分斑斓。
两口下肚,宋辞的小嘴被辣的鲜红娇艳,散发着莹亮,仿若初晨坠着露水珠子的花瓣,俏皮且诱人。
围观者中不知哪个肚子咕叽叫了一声,随后几道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呃……我说宋姑娘啊!”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厚着脸皮发问:“这油泼面到底什么味道的?也那么灼嘴吗?”
宋辞仰起头,容貌绝色的娇滴滴大美人莞尔一笑:“完全不会啊。”
她抬起筷子搅动碗中面条,更全面极致的做出展示,口中说道:“最开始研制的时候,确实不是太辣就是没味道,果子独有的香气在面中也无法体现。”
“后来我将那果子烤干,用磨盘碾碎,以便更好更精准的把控用量。”
“现如今这碗面,是我三天内试验了无数次,最终得出的配方。”
“热油能将各种配料的香味发散到最大,辣味也是能接受的程度,不会再像那天一样令人抓耳挠腮。”
她不着急继续说,而是又吃了一大口,细细咀嚼,吞下后带着留恋与回味,描述它的味道:“面皮弹滑劲道,宽而薄,非常入味,刚吃进嘴里先是咸鲜,随后泛起香醋淡淡的酸,最后余留口中辣味。”
“但是这辣呢,并不痛苦,反而极其上瘾,想让人一口接着一口。”
味道这种东西,说再多都只是个抽象的轮廓,百听不如一尝。
所以宋辞不做太多描述,简单的告诉大家辣度,咸淡,配料,其余也无法描述更多,留给他们自行想象。
她垂下眸,专心致志的重新对待眼前这碗油泼面。
由于她吃的实在是太香了,痛快中不失优雅,端庄稳重中又夹杂些许凶猛,看得周围一众人疯狂分泌唾液……
要知道能来东街觅食的,绝大多数都是早起空着肚子来的,又怎能受得了这种折磨?
可眼下就像炸酱面刚问世时那般,人人都垂涎,人人都不敢第一个站出来。
宋辞吃完面,收拾碗筷的时候,有人不甘心地问她:“宋姑娘,今天有炸酱面吗?”
他问出了在场食客都想知道的问题,所以众人都在屏息以待。
“抱歉。”她却摇摇头:“我只带了油泼面的原材料,今天只卖油泼面。”
听她这样说,围观群众有好些径直转身离去。方才还围的水泄不通的摊位,渐渐变得越来越稀疏。
陆行川眼看两人的身形快要隐匿不住,转头道:“咱们也走吧,再继续看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那又怎样?”萧让尘不在乎。
陆行川急脾气上来了:“之前可是你答应的‘下次’!现在下次到了,人家留你尝尝她的手艺,我问你,你怎么办?”
“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得做到,让我尝,我尝就是了。”
陆行川:“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他用一只手背敲着另一只手的手掌:“没说不能尝,但干嘛非要赶在这种关头呢?等下次她做些正常东西时,咱们再去,不行吗?”
两人争辩之际,那头的宋辞收好碗筷,大大方方询问起众人一直在避讳的话题:“如果大家都不敢尝试的话,那我就提前收摊啦?”
“反正在这傻戳着也无济于事,我早点回家歇着了。”
她是失落且焦躁的,下饭币用光了,摊位费每天依旧还要承担……只不过用那种云淡风轻,来掩饰内心的沮丧罢了。
人群中无人应答。
宋辞明白了,点点头,转身提起食盒准备回家。
“等一下。”
突然,一声男子的磁性嗓音响起,冷淡平静,音色极其悦耳。
宋辞停住动作,反应了好一会才转过身。
这声音独特且好听,一旦入耳便久难忘怀。
如果她没记错,她应当是在哪里听过的。
当那道身影跃入眼帘,时隔不远的记忆一下子奔涌而来。
她有些惊喜,眼睛亮亮的,看了看陆行川,然后目光落定到说话之人的身上,望着萧让尘:“是你们?”
宋辞站在萧让尘身前,刚及他胸口处,模样生得粉妆玉琢,十成十的美艳。可这种美艳却并不落俗,而是像只未长成的小狐狸般,妩媚中透着乖巧,还有故作狡黠的笨拙。
萧让尘搞不懂自己为何对她一再破格,但此刻他也不想搞懂,昧着原则回答:“我来赴‘下次’之约。”
“你研制出来的新菜式,可不可以也让我尝尝?”
她用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本是惊喜的。
很快,她便失掉眼眸弯下的笑意,略显委屈:“你……不怕被我毒死?”
“不怕。”他嘴角扬起一个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的弧度,语句褪去生硬疏远,犹若清风拭发,嫩柳拂面,告诉她:“我相信你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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