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去寻味那其中的缘故。

    用饭时在想,烹制食物时在想,入寝前在想,甚至连睡着后的梦境中……出现的都是“知县与章家”。

    可关于一方权贵,为何要费尽心机对付她个凡桃俗李的小丫头?

    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期间,小厮也来替他家主子传过几次话,无非是些调查的进展,以及对宋辞的言语安慰。

    青涩面庞的少年行事一派老成,举手投足间大方有礼,十足的端正稳重。

    但是宋辞却并没有因此受到宽慰,心里仍不由自主的泛上一股股不安。

    ——

    院落中,钱婆婆与隔壁婶婶围在石桌旁。两人一个将配菜改刀成小丁,另一个按宋辞调配好的比例炒制酱料,忙得不亦乐乎。

    润弟则同坐在桌边,悉心地将酱料等量分装进小瓷罐里,用细绳扎着油纸封好口,再扣紧盖子。

    三人的动作麻利,制作的工具及密封过程也十分洁净卫生。甚至,他们还用方巾挽住了头发,口鼻上覆着纱质面帘……

    这些自然是宋辞提出的要求。

    既已决定尝试量产,哪怕规模再小,卫生问题也是重中之重。

    尤其古代没有精密的仪器和科技手段,所以像密封保存、杀菌、防腐等环节,便成为了首要难题。

    她做不到容器消毒,便只能用沸水去煮,起到高温杀毒的作用。她无法添加适当的防腐成分,又没有真空包装,只好缩减分量,足够使用一次或两次,且告知购买的食客尽量在短期内食用完。

    至于加工生产……当下试卖阶段,每天制作个十几二十罐,家中人手尚且充足,早在宋辞筹备着要请人的时候,婆婆和隔壁婶婶便爽快的大手一挥揽下了。

    婆婆向来满心满眼的支持她,隔壁婶婶因自家小儿子在她这里做事,拿着月钱,多少对她有几丝亲切讨好,主动提出过来帮忙。

    宋辞亦没亏待她们,她赚到的钱都是和婆婆一起管着的,不分你我。剩下凡是帮过忙的邻里街坊,她皆按当日收入分银子给人家,从不白使唤苦力。

    隔壁婶婶做了几十年农妇,无甚收入,现今幸得能补贴家计,甭提有多欢喜,望着宋辞的眸色要多柔和有多柔和,眉开眼笑:“小辞啊!婶婶早就看出你这孩子不一般!肯定能成大事!等你以后生意做红火了,可千万别嫌弃我们老二。这孩子手虽然没那么巧,得亏是有把子力气,人也单纯忠心!”

    “你让他跟着你,给口饭吃,往后成家讨个媳妇,就不用再送他出去学手艺了!”

    古代的孩子不比现代,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读书。

    像隔壁这样的寻常百姓,不单单是难以负担学堂的费用,更多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念书没用。与其耗费大量银钱去对科举有所期待,还不如送到手艺师傅那里,学一门技术傍身,以此谋生。

    隔壁家的大儿子早早便被送去拜师学艺,等轮到老二,一晃志学之年仍未凑够束脩,这才一直耽误下来。

    碰巧人算不如天算,宋辞阴差阳错住到钱婆婆家,把摊位开在他面前,倒是恰好成全了他。

    宋辞手头准备着年糕与配料,笑笑:“婶婶放心吧,润弟聪明懂事,给我帮了不少忙,以后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亏待了润弟的。”

    隔壁婶婶听闻,脸上更是喜难自胜,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好!那敢情好!”

    她早知宋辞性子要强,喜欢折腾,想来断不甘藏于闺中昧昧无名。

    只要东街的生意红火一日,润弟的营生就有一日的保障……保不齐以后真的做大做强,开了酒楼,她家老二还能混个管事,立马比周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高出半头。

    言谈间,几人各揣心思,各有悲喜。

    钱婆婆将肉及菜食切好,用刀刃横拦在案板上收起肉丁菜丁,再移到堆放的盆里,很自然地推扫下去。

    所有的食材均已加工完毕,老人长舒了口气,放下菜刀,解开围裙:“小辞待润儿如亲弟弟般,人家两个的感情好着呢!咱们不必担心……”

    说至一半,婆婆停顿片刻,才继续开口叹道:“只是眼下,征地的事……一日不解决,我这心里就一日结成个疙瘩。”

    宋辞默默垂下头,揪着手里的年糕团,闷声道:“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邻里们也不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

    “不然,我搬出去吧。”

    钱婆婆和隔壁婶婶异口同声:“胡说!”“搬什么搬!”

    “你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现在突然说什么要搬出去?以后可怎么生活啊!”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势单力薄的,搬到别的地方他们岂不是更好对付你了?还不如留在这里!哪怕咱们人微言轻,好歹仗着人多,一时没人敢拿咱们怎么样!”

    婶婶连连点头附和:“钱姨说的对!既然他们是冲着你来的,那你就更不能轻易落单了!再说……恒宁侯家的公子不是你的朋友嘛,他知晓其中内幕,应不会让那知县得逞的!”

    宋辞眼眸低垂,长睫顺势搭下,尤显伤情:“我长这么大,别的没学会,唯一学会的就是,与其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虽说那位公子是个好人,一直帮忙从中周旋,替我想办法。但我不能将全部希望都押在他的身上。”

    “此次的征地对大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亭乡间近乎九成的街坊都不愿搬离。不巧风波又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在这,知县和章家就不会针对我,自然也就不会无故牵连到大家了。”

    宋辞一番话神情恳切,丝毫没有半点故作矫情的成分掺杂在里面。

    她向来自觉,若真有因自身原因害了旁人的事情,远比放在油上烹煎她的心肝更让她难受。

    最早宋辞没有把征地的事放在心上,毕竟在现代,拆迁不算是坏事,甚至对某一部分人来说,还是件天大的喜事。

    后来慢慢的,她了解到朝廷征地所发放的偿款并不似现代丰厚,若除去安置新住处,搬挪时杂七杂八的花用,别说所剩无几,没入不敷出就很不错了。

    而且还有一点重中之重,那便是古代乡民们视故土如性命。只有闹天灾的时候才会不得已背井离乡,否则永远不会离开故土,更不会搬离祖祖辈辈生活的祖屋。

    自征地的变故闹起来后,宋辞没少听邻里们的抱怨。有的不知从哪听到风声,明里暗里数落宋辞的不是,嫌弃是她惹来了祸端,令亭乡的街坊陷入两难的处境。

    原本她便是自觉自省的性子,出了事后一直惭愧难当。如今就差没被人直指鼻尖的骂,惹得她心中不安到无以复加,连平日进出时迎上邻里的视线,都会不自在地四处闪避。

    钱婆婆不忍见宋辞困扰,轻抚了抚她的背,沧桑的声线拉得轻且长:“没事的,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会过去的……”

    可凡事总是事与愿违,就在那句安慰话音落尽后,满打满算还没超过三日,这清晖镇上偏远角落的小宅院,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浩荡阵仗。

    当日,时辰将要近晌,金轮步步攀升,马上就要登上顶空。

    院子里依旧是熟悉的几道身影各自忙碌,唯一清闲的是那十四五岁的素袍少年,微垂下面庞,顺从有礼地替自家主子传话。

    宋辞做着手里的活计,时不时合着笑意看他一眼,示意自己有在听,另一边在脑中琢磨他口中这位“体贴热心”又“神通广大”的主子,到底是恒宁侯家的少爷,还是那个不讨人好感的冷傲公子……

    想着想着,没等思绪飘远,一阵杂乱众多的脚步声,以及人群议论喧嚷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

    这群不速之客们显然不想给宋辞他们太多的准备机会,很快便单刀直入地杀到门前,粗鲁莽撞地大力敲响院门。

    润弟拦住宋辞,一路小跑着抬起门阀……等推开门一看,不禁有点傻眼。

    外面为首的是四个佩刀官兵,门神般杵在眼前,个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

    身后十好几个侍从四散围在一顶轿子的旁侧,待车轿停稳,下属谄媚谦卑地上前掀开轿帘,伸出手臂以供轿内人攀搭,恭恭敬敬的将人请了出来。

    而轿内人也把排场展现到了淋漓尽致,扬着下巴一脸倨傲,依次将那白色官靴底踩踏在地,站稳后双臂向后一甩,拿腔作势地将官服长袖理在身后。

    润弟蹙紧眉头:“你哪位啊?要找谁?”

    “大胆!”佩刀官兵刷拉一下,将闪着寒光的利刃抵到润弟脖子下方:“见到知县大人,尔等草民还不跪地拜见?”

    “哦。”宋辞听闻此话,不着痕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在心里暗叹:“原来这就是那官权相护的狗知县啊!”

    她连忙上前拉回润弟,将他从那骇人的刀刃下救回,故作礼待的微笑:“小孩子不懂礼数,冒犯大人了,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宋辞带着人微微退后,余留出空隙,咬着后槽牙将礼数做全,后不卑不亢地站起身。

    体型略显肥硕的知县点点头,走上前,因体态的笨拙,动作稍有摇晃,格外滑稽。

    他端了几刻架子,任氛围安静了许久,这也是某些上位者施以威压时的惯用手段。

    终于,他开口了,油腻而慢条斯理:“宋辞……?”

    “正是民女。”

    他用手指搓了搓嘴边的胡子,漫不经心:“听说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本事,在东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名声也是日益壮大。”

    “本官猜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本官今日为何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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