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川经受了大半个月的舟车劳顿,现如今总算是将侯府大夫人迎进北境的府中。
他一进门就敞开嗓子四处唤人:“息竹?墨风?辰云?”
“怎么回事?为何没人来迎接我呢?”
“川儿!”陆夫人低斥一声,本意虽为教他收敛,但语气里却满溢着宠溺与纵容:“你跟了殿下十几年,怎的性子一点都没学到人家的沉稳呢?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陆行川听得耸耸肩,不以为意,也不知是心大,还是形成习惯后的麻木。
他只反过来跟她强调:“母亲,来时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殿下!素日里称呼公子就好!你说你怎么记不住呢!万一不留神喊露馅了,那可是要惹麻烦的!”
“哼。”陆夫人慢条斯理将眼神一撇,尽显上位者的忝高自傲,压低声音道:“没见过脾气这么古怪的!分明生于云端,却非要自己往灰土底下钻,何必呢?”
陆行川眉头紧皱:“娘,你不懂……”
“官场风云诡谲,有时适当藏匿身份,对自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又不像你们后院的妇人,整日惯以父以夫以子的官居几品来攀比!”
陆夫人对她这个小儿子疼爱得紧,凡事只要他说,她就一定会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只是口头上仍想逞一逞做母亲的威严,故意假辩:“我怎么不懂!依我看,把身份亮出来那才叫安全呢!没人敢欺负!反倒是藏着掖着的,若叫别人小瞧了去,难保不会蹬鼻子上脸!”
语毕,话音将将落下,母子二人的对话尚未来得及自然结束……眼前便翩然而至一道倩影。
陆行川眼前一亮:“宋姑娘?你怎么会在这?”
“啊!对!”他后知后觉地猛拍了一下手,激动地指向宋辞:“一定是因为强征吧?之前我和我们公子说这事的时候,我就在心里猜他会不会带你回来!果不其然!”
“哎?这是什么玩意?”
陆行川发现了她手上端着的一盘土豆饼,兴致十足地凑过脸,看了看闻了闻,随即满怀期待地搓手:“我能尝尝吗?”
“当然可以!”宋辞欣然同意,大方将盘子递过他面前:“请用。”
他也毫不客气,身为贵家公子身上全然没有扭捏骄矜,甚至连手干不干净都顾不上,径直抓起一片放入口中。
说不讲究,他没洗手这一遭属实不太讲究。但说讲究呢,他又指哪打哪,只抓那一片,没有到处乱摸。
“嗯!”他皓齿在唇下不着痕迹的开合,咀嚼着那块土豆饼,细细品味。
吃着吃着,竟缓缓闭起眼睛,沉醉其中。
分明不是什么绝顶的珍馐,没用稀奇食材,更没有考究精致的如画摆盘。
可那外酥里糯的口感,独特的香气,偏是让人无休止的沉沦,上瘾……
“这是什么菜式?味道好独特,我之前从未尝过!”一块下肚后,陆行川睁开眼睛意犹未尽的询问。
宋辞刚要开口,一旁的陆夫人抢先清了清嗓子,故作端肃威仪地说教起来:“川儿,你怎的这样没规矩?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教育完自家儿子,她又挑起眸,从上到下扫了宋辞一眼,从她穿戴及气度便已心知一二,口气不大好的说道:“这位姑娘可是皇城中的公主?还是哪位王公权贵家的郡主?”
“如若都不是,何故见到本夫人连个礼都不问,无动于衷?”
陆行川大咧咧提醒母亲:“娘!宋姑娘是公子的客人。”
“哦?”陆夫人保养得当无甚细纹的眼眸轻抬,因萧让尘那层关系,没有对宋辞过多刻薄,但口气绝对称不上是和善:“不管是谁的宾客,既是姑娘,尊重长辈的礼节总该有吧?”
“见到长者连个安都不肯问,家中到底是怎样教的?”
一番劈头盖脸的冷刀子,把宋辞激的一愣。
她忘了古代是最注重礼节的,尤其放在顶层的权贵圈子当中,那更是视同性命般的存在。
宋辞承认这是她的过失,毕竟在现代时她全靠父母介绍着叫人。家里若不给介绍,遇到长辈她甚至都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现如今冷不防融入进三叩九拜的封建社会,哪怕已经尽可能的眼观六路,但终究无法做的面面俱到。
她反应很快,在原地没有愣神多久,马上试图补救。
正要开口之际,琼姑姑忽然从后方追出来。她早猜想到恒宁侯夫人不是善类,凭宋辞恐怕难以应付,这么一看果不其然!
“哎呀!我的姑娘呦!虽然公子说过,府里一切都紧着您开心,随便做什么都好,但您也不能跑到这来用饭啊!再吃呛风了可怎么是好!”她不由分说将宋辞手中的盘子接过去,亲近又敬重的假意数落。
琼姑姑怕就怕陆夫人性子刻薄刁钻,若撞见她儿子身旁有女子,再逮住狠狠立一番威风!所以话语中特意附了双层含义。
其一是告诉她,这是他们王爷的人,和陆二公子无关。
其二嘛,便是故意把宋辞在萧让尘心中的地位抬高,暗示陆夫人宋辞可以在府里为所欲为,往后定会在王府拥有名姓,叫她不要太过轻慢,免得日后摇身一变成为主子,双方都难做。
可惜琼姑姑的用心良苦,宋辞并不懂,还傻乎乎实诚诚的与萧让尘撇清关系,自证清白:“姑姑抬举我了,我只是府中所聘的主膳,怎敢如您说的那样肆意妄为呢!”
“今日见到夫人没有行礼问安,是宋辞的错。若不是夫人,想来我也没有这入府主膳的机遇,夫人抬举,宋辞感激不尽,在这里道谢合着赔罪,还请您担待饶恕。”
庶民给身负诰命的人请安,是要跪地做全礼数的。
宋辞循着脑中的记忆,虽说原主十几载从未见过此等位高权重之人,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没自己做过,总听人念叨过,所以问安礼倒也大差不差。
未成想陆夫人根本不领情,没继续责骂她,却也没赦她平身,端着倨傲的架子迈开脚步从她身旁走过,边不咸不淡飘出一句:“谢我什么,你入不入府主膳,与我何干?”
听到人愈渐走远,陆行川不好上前扶她,躬下身子在她头顶道了句:“快起来吧宋姑娘,我母亲就这样,她的言辞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说完,便急吼吼地一溜小跑追在陆夫人身后,他约摸着母亲要去见萧让尘,赶紧不放心的跟去,以防她会讲错话。
跪在原地的宋辞久久才抬起上半身,转回后面歪头看着陆夫人的背影,对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琼姑姑到家里寻她,替她解围,运用的缘由分明和陆夫人有关,为什么她今日要这样说呢?
或许……请她来主膳的决定是那位萧公子做下的,其实陆夫人压根不知情?
可是那位萧公子在府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的地位显然不在陆行川之下,看样子也不像亲戚,为何能做得了侯府的主?
他……究竟是什么人?
——
关于身份的问题,后续并没与困扰宋辞多久。
她是个务实肯干的人,既然已经来到这“恒宁侯府的别苑”,当了膳房的主膳,那么她就要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少想那些主子们才能决定的事情。
等什么时候真被遣走,到时再用闲暇时光推磨其中缘由也不迟。
傍晚,入了冬后天色暗的一日比一日早。
府中逐次燃起灯烛,将事物映照的暖黄明亮。
宋辞在膳房,开始忙活府内主子们的晚饭。
原本陆行川和陆夫人不在,她每日只负责萧让尘一人的晚饭。偶尔他会冷冰冰地喊住她,邀请她与自己共同进餐。
府中的食材宽裕富足,能供她大展身手,但再好吃的食物,有他那么个低气压的人摆在身边,亦让人头皮发紧,难以下咽。
可这晚却不同。
恒宁侯府的大夫人驾临,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她,膳房这边的宋辞自然也是。
她边切着菜,边如是想到:这也正常,毕竟这是人家的宅院嘛,底下的人尽心竭力为主子做事,理所应当!
不过在那份卖力的背后,或许还藏着一份连她自己都羞于启口的特殊情愫。
宋辞向来不屑于趋炎附势,来到别苑后用心做工,并非妄想着搭上权贵一步登天,她为的只是那份心安。
再怎么说人家从知县手中救她出火海,聘她当主膳,好吃好喝的养在府里,她得把事做圆全了,才不枉费那一片苦心。
不过恪尽职责之余,陆行川几次三番替她解围的场景,总是时不时在她眼前围绕。
宋辞是想对陆行川好的,那种好无可抑制,发自内心……而她是他的母亲,自然也配得上如此待遇。
宋辞甚至将珍贵的玉米都拿了出来,思来想去,制了碗玉米甜羹。
其实玉米和土豆性质一样,当做粮食直接吃的时候,滋味都是中规中矩,不好不坏。
但若搭配着旁的食材,做成菜肴,品类将会变得无比丰富。
例如玉米炖排骨,玉米炒三色粒,烤玉米等等……
至于为何会在众多菜式中,选中不太出众的玉米甜羹?
宋辞考虑到陆夫人一路跋涉,身子疲惫脑仁混沌,食用油腻荤腥兴许会引起反胃。而玉米甜羹清淡温润,适宜女子口味,煮久了软烂香糯,一抿就碎,还能暖身养胃,可谓是最适宜的餐食。
就那样费尽心思的忙活半天,满怀期待地端上桌……
陆夫人先是好奇的问了一嘴,在得知是宋辞特意熬制的以后,立刻换了副嘴脸,半口都没动,还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
不光自己不吃,甚至还不让旁人吃,就连知晓这桌子菜是出自宋辞之手时……筷子倒是没停,不住地夹这个夹那个,看起来胃口极佳,可嘴上却偏要处处贬低,四处挑刺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夜宋辞虽然没上桌,但架不住人多口杂,传言一阵风儿似得传入她的耳朵里,直逼得她控制不住在众人面前红了眼圈,为防掉泪难堪,直接找了个借口夺门而出。
一路跑到门廊,她扶着雕花柱大口大口喘着气。
外面很冷,风透着刺骨的寒意。宋辞吹了会风,明显感觉到周身暖意正在被抽离。
她缩缩肩膀,抬头去看漆黑透净的夜,与璀璨闪烁的星。
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她质问自己,为什么?凭什么?值得吗?
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她经历这一切会不会一睁眼,发现只是一场梦境?
究竟哪里是起源?何处是尽头?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属于她的真实感?
突然,觉得好孤独……
“阿嚏!”她打了个打喷嚏。
这时,一件厚实温暖,夹杂着独有气息味道的华贵外袍从后面披了过来。
宋辞诧异地转身……
一对身处暗夜,却不沉寂于暗夜的,深邃的眼眸直直落入她的视线当中。
那其中,清晰可见的印着她的倒影。
有她,且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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