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整件事当中,宋辞从始至终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她不知道萧让尘的身份,不知道这是他的地盘,一直都以为自己在给恒宁侯府做事。
按她一贯的个性,多半不会卑躬屈膝,攀附强权。她一不走仕途,二不想依此发迹,就安安心心经营好自己的生意,完全可以凭借自身做大做强。
或可以说,强权多生事,位置越高身边环绕的争端也就越多,她根本不想趟进这摊浑水。
日前她之所以愿意来到别苑,勤勤恳恳做事,为的只是报恩。
报陆夫人请她入府,解了知县和章家的苛难之恩。另外许还有一些对陆行川的心悦与感激。
但这些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别人不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同样,她也全然不知这些顶层权贵们在想些什么。
所以此时此刻,她听到陆夫人对自己表示“感激”,以及用“认识萧公子实乃幸事”来形容萧陆两人的关系……
说实话,她是懵的。
他们认识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吧?而且陆行川是恒宁侯的嫡子,何等的金尊玉贵?即便放在京里,那也是傲视群雄的存在,怎至于说出多亏了旁人照顾这样的话呢?
当然,其中最令她不解的,便是将萧让尘和她绑到了一块,共同谢他们俩,让她有一种过去听到,多谢某某夫妇二人对犬子的照顾,这样的感觉。
虽然恒宁侯夫人可能只是客套,连带表了两人的功,话里话外也许没有那个意思。
但宋辞绝不能因为害怕多事,怕得罪人,稀里糊涂的认下。
“大夫人抬举,宋辞不敢当。”她坐在陆夫人斜对面的偏位上,玉臀只是轻轻搭了个边儿,尽显谦礼谨慎。
然回话时却无点头哈腰的谄媚相,依旧脖颈直立,不卑不亢。
但为显得温和些,别劲劲儿的,她还是略微垂下了眼眸,声音平缓的答话:“若说感激,该是宋辞感激陆夫人和陆公子才对。没有二位主子的施以援手,宋辞怕是早就置身火海,万劫不能翻身,说是对我有改命换运之恩也毫不为过。”
陆夫人与兰嬷嬷无声交换了个眼神,暂不动声色,试探性发问:“哦?还有这等事……”
“看来你也是个苦命的闺女。”她一步步将宋辞往她想听到的方向引:“偌大西丘,能让咱们不偏不倚的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你不必有所顾忌,且把我当成自家人,把你这些年收到的委屈都讲出来,心里也能舒服一些。”
宋辞听她这样说,忽抬起眸。盈盈双瞳里流动几番不知名的情绪,但最终还是被理智所控制,归于沉寂。
她知道,主子们才不喜欢听她们这些烂事。
要说起苦,芸芸众生哪个又不苦呢?
码头盐厂的工人,乡间田地里的农户,弃在路边的婴孩,四处讨饭的乞丐,被迫沦落风尘的□□……说离她们近的,宫里的内监和宫女,高门大户里从小被卖进去的奴婢。
他们的血泪经历,落到这些养尊处优的人耳朵里,无非是段故事。
讲的好了,心生悲悯,潸然落泪。讲不好了,惹人烦躁。
看似生长同一天地之间,实则却是迈不出跨不进的,两个永远无法相容的世界。
宋辞又不是参加什么现代选秀,不指望靠谁的同情达到目的。陆夫人和陆公子替她解过围,章家的那档子事肯定心知肚明,不必再次赘述。
既然没有了意义和目的,那么又何必指着自己的断肢残骸给光洁健全的人看呢?
她释然笑笑:“都过去了夫人,百姓们的难处大同小异,穷,苦,累……没什么值得拎出来的大事,也找不到讲述的头绪。”
“好在如今有了起色,能靠自己这一身厨艺,勉强自给自足。曾经那些怨,便都能轻轻放下了。”
诈不出……?
陆夫人没明白这宋辞是真单纯,还是在装傻,总之是块难啃的骨头。
她破天荒的对这类她眼里的卑贱下人,露出和善的笑脸:“听宋姑娘这番话,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爽快人,而且身为女子自立自强,更是叫我心生佩服……哎?只是还有一点啊,我不太清楚。”
“刚听你说,我家川儿对你有救命之恩,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怎的川儿从未对我提起过?”
宋辞吃惊于这母子之间的关系:“陆公子竟没跟您说过吗?”
后来想想,也对,当时他在北境,陆夫人在京中。而且她又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以后多半也不会和恒宁侯府有瓜葛,当时过去也就过去了,陆夫人不知情是正常的。
宋辞简单明要的向陆夫人讲了逼婚,章家,服毒,搬离,抢人等一系列老生常谈。
对自己的部分能省则省,更多是侧面描绘陆行川的善良与英勇。
至于为什么是侧面描绘,对此宋辞其实存了点私心。正因为她对陆行川有好感,所以才会心虚的欲盖弥彰,生怕说的太露骨,惹的旁人对她的小心思有所怀疑。
她以为她智商在线,可在座的这两位也不是傻子。
在大染缸里养出的人精,连犹豫的空当都不必容,直接就察觉出了宋辞对陆行川的特殊情愫。
陆夫人暗自冷笑,刻意说给她听:“我们小川啊,一向心软性慈,从小就喜欢与人为善。”
“这些年,但凡别让他看见不平事,只要看见了,不论贵贱,必定会出手相助。哦对……”她忽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里既有对儿子的宠溺,又像是在跟宋辞分享好笑的事,欢欣笑颜:“别说是人,就算是路上的猫啊狗啊,看见可怜他也会上前帮忙。”
“我记得有一次,院里树上的鸟窝被骤雨打翻,黄嘴还没褪的小燕掉了出来,在地上扑腾,眼看就要被淋死了。我们川儿那时还小,个头刚到我腰上下,他冒着大雨跑出去,爬到树上安置好鸟窝,将小燕放了进去。”
“不巧,赶上了大燕子捕食归来,刚好看到那幅景象!”陆夫人笑的更欢,拍了拍腿:“大燕还以为川儿去掏鸟窝了,对着他的头脸就是一顿啄!”
“可别提了!川儿被啄的从树上掉了下来,脚肿起老高,养了两三个月才能重新跑跳!哈哈,你说这孩子逗不逗!”
陆夫人笑够了,慢慢止住了笑,抬眼半望天,感慨道:“诶!我这儿子,说心善有心善的好处,但盲目心善也有坏处!我总劝他,让他适可而止就好,如若不然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这不,在路边看见无人经管的弃猫弃狗,啧,脏的呀!他总不忍心,拿家里的饭菜去喂!”
“他是心善了,可那些猫狗不知分寸啊,跟着他身后就想往府里进!打了几次,也撵了几次,不让进便巴巴儿的在门口等着。”
“不是我不心善,宋姑娘,你来说!若我这恒宁侯府什么阿猫阿狗都随便进,脏爪子爬里爬外的,那像什么样子?还有个规矩体统吗?”
“喂它们个一次两次的,也算是施恩于它们了,做猫狗的哪怕不是人,那也得拎清啊,你说对不对宋姑娘?”
宋辞自诩懂眼色,平时遇事更是喜欢多心,喜欢不由自主的带入身份,更别提这摆明了暗有所指的一番话。
陆夫人这是在叫她离陆行川远点,别因为救过她,就以为自己在他心里独一无二。
有话直说她不会生气,陆夫人的心情她也理解。毕竟若是自己有个儿子,从小娇生富养,长大后一表人才有所作为,突然有天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心机贫苦女惦记上了,她也很难打心眼里同意。
但将她比作街上肮脏的阿猫阿狗,甚至直说了不拿她当人,这她心底自然不痛快。
不过那股不痛快仅存于深处,没有半点体现在脸上。
她和顺的笑笑,当作什么也没有听懂:“陆公子的品性自是没得说的,任何人听了想来都会心生佩服,这还得是您和侯爷言传身教,育子有方。”
“不过夫人您说的也对,太过善良,有时也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猫狗不懂人语,不通人情,见人对它好就以为得到了救赎,再或是尝过食物的滋味后,想贪婪的一再而三。”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比猫狗要更懂道理。当然,猫狗之间有猫狗的规则,人有人的规则。猫狗因利益而轻易对人有所依靠,人却不是。”
“人……或者说,其中一部分人,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尊严,不轻易信任依附别人,更不会不知深浅,眼见那门槛不是自己能跨越过去的,还硬要连滚带爬脸面全无的巴巴儿等在门口。”
“搭救一次,已是莫大感恩,不该不知满足的继续奢望。”
“您说是这个道理吧?大夫人?”
陆夫人注视着她的面庞,对她的态度不可谓不欣赏,但本着骨子里那股骄纵自傲,仍对她“穷却有骨气”有着一丝不屑和鄙夷。
希望她有骨气,别来招惹陆行川,但又瞧不起她的骨气,觉着是穷酸货还假清高。
但不管怎么样,目的达到了,结果十分满意,陆夫人也只好展露宋辞进门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你这些话说的很好,正合我意,看来,我与宋姑娘很投缘呢。”
“投缘倒不敢当。”宋辞的笑存于表层,失了最开始的真诚与尊敬:“换种说法,我也算是在府里做事的人,您是我的主子。谢了陆公子,照理说也得谢您。”
“真的万分感激您召我来府里主膳,让知县和章家有所忌惮,又化解了征地的威胁。不过,想您在京中,应无心照应我们这等小民的事,或许无心解围,只是召我进府做事。”
“无论有心也好,碰巧也罢,这个坎,总归是因您,我才能跨越过去,谢也谢得。”
虽然前面陆夫人的蔑视,惹得她很不痛快,但一码归一码,功不抵过,过不掩功。陆夫人在这件事上对她有恩,所以她这些谢词说的倒也真诚。
陆夫人却很迷茫:“我……召你进府主膳?”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远在京都,此番是初次踏及北境,更从未听说过宋姑娘的名声,怎会在未到之时,提前邀你进府呢?”
“更何况,这又不是我恒宁侯府的宅邸,我也只是客人,没理由越俎代庖替主人家往府里引人。”
这回,轮到了宋辞疑惑。
“怎,怎么可能?那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宅邸?又是谁叫我来的呢?”
陆夫人话到嘴边,隐约察觉出宋辞并不知晓萧让尘的身份。
甚至他们相处这么久,府里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是萧让尘名下置办的家产。
想了又想,陆行川一再嘱咐母亲不要多事,不要暴露萧让尘的身份……她回忆起萧家的滔天权势,当今承王,曾经摄政王的性子与手段……
算了,还是别惹火烧身了吧。
“这是京中一位王爷的别苑,平时他不怎么住,我们川儿刚好跟着他做事,两人相熟,所以便暂时借住到了这里。”
“至于是谁请你来的,我也不清楚其中内幕,改日你找个明白人再问问吧。”
宋辞垂头沉思,直至过了半晌,才恍然回神:“这些事,留着以后有空再问个明白吧。现在既然来到了府里,不管是谁所召,我都应该尽心竭力做好自己该做的。”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告退,去膳房准备早膳了。”
陆夫人轻应一声:“嗯,去吧。”
“你这孩子我喜欢,识时务,懂大体,只要你乖,以后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来恒宁侯府找到我,本夫人替你做主。”
宋辞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让她以后少找陆行川,别存不该有的念头。
她早就说过,她可一点都不是恋爱脑。
机缘巧合对陆行川产生好感,喜欢归喜欢,可这喜欢是要在很多前提下,才会顺其自然展开。
眼下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死皮赖脸缠着他?
离开他,她不会死。但逐步接近他,和他在一起,她可能会比死还难受。
陆夫人百般刁难折辱,但有一点说的很对……宋辞,确实就是有一腔子气节。
“嗯。”她点点头:“那就多谢大夫人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
她当然不会找她帮忙,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只是觉得推脱反驳没有意义的时候,一口答应下来是最好的回答。反正回答是回答,做法是做法。
宋辞走出偏厅,抬眼,便看见来请安的陆行川,以及……闻到了风声,知道她被陆夫人叫来的萧让尘。
依照往常,她会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对陆行川打个招呼,再不济也会问个安。
可今天她心情很烂,直接略过陆行川,连个眼神都没落到他身上。
一边的萧让尘也受到了牵连,本两人日益靠拢,相处愉快,但被这么一闹,宋辞正在气头上,突然就想起一句: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头也不回的绕过去,面色黑的能滴出墨,径直走到长廊尽头,绝决转弯。
陆行川皱皱眉头:“怎么了这是?难道……我娘说什么了?”
“不行!”
“宋姑娘!宋姑娘!!”
“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萧让尘内心:“他娘说你,你烦他可以,但我招谁惹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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