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那个抖成筛糠的侍卫跟前停下,双手背后,头也不低,只是淡淡向下一瞥,说:
“你不是不明白凭什么一个北堀女子能进如国的大营吗?那好,朕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但中气十足,亮如洪钟,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威压,暗藏一丝怒气,让人不敢张口反驳:
“是她,在大雪封路的时候同意把他们部族过冬的物资借给如国的边陲百姓,避免了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是她,说动北堀大汗最终停止征伐,划定如国与北堀之间的边界线,开通边境贸易,彼此互不侵犯,若不是她,你哪来这么安定的日子可过?”
“好了,小恪子,别说啦,都是些小事,你这样一条一条地列着说怪羞人的。”
完颜琼羽就这么叫着昵称,出言打断了那位被称为“陛下”的人的话,惊得若词和封源淇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傻傻地楞在原地。
若词反应快一点,反应过来后,赶紧拉着封源淇要跪下行礼,被钟恪赶忙抬手拦住,说了句:“免礼。”
一个麦色皮肤剑眉星目的男子慢悠悠迈着大步从皇帝陛下钟恪身后走上前来,语气里似有打趣意味,说道:
“看吧,装腔作势地吓到人了吧?”
“诶呀,封哥,你别说了,我现在当皇帝了嘛,又不是之前那个被追兵追着到处跑的倒霉孩子了,好歹得拿出点天家威严嘛。”
若词、封源淇和依旧趴在地上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不知所措干脆原地不动的侍卫听着钟恪语气的转变心下又是一惊,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一脸严肃地训斥人,这阵儿就干脆连“朕”字也不用了,句尾那个“嘛”的音甚至还隐隐有点撒娇的架势。
钟恪注意到三人的脸色不太对,轻咳两声,又换上那副威压十足的嗓音朝那个趴在地上的侍卫吼了个“滚”字,吓得那侍卫赶紧爬起来就跑,也没拍拍身上沾的土,顶着膝关节处俩脏乎乎的土印儿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
“阿樾,你怎么也来了?”
完颜琼羽看到那个麦色皮肤的人影后立刻就迎了上去,本来她的一双杏眼就水润,此刻更是透出一层光来,亮闪闪地看着她的心上人,被称为“阿樾”的男子自然就是封樾,他看着完颜琼羽朝他走来也上前两步伸开胳膊,给了她一个拥抱,脸往她颈窝一埋,耳语道:
“没什么,刚跟钟恪商量完下个月军演的事情,听说你也在营里,想你了,就过来了。”
他顿了顿,像是思索了一下,又开口道:
“等军演结束了我还得回北边一趟,等琐事了了,把军务交接给小程之后我就安心回长乐城陪你,你在家里照顾孩子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啊,你去忙就好,家里有我呢。”
说着,完颜琼羽笑着亲了亲封樾的唇角,封樾又把她搂紧了一点,问:
“有没有什么想让我帮忙带回来的?”完颜琼羽略想一下,说:“再带点奶酥回来吧?”
“只有奶酥么?”
封樾又确定了一遍,似乎有点不敢肯定。“对啊,现在北堀和如国通商了,我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也都能在这里买到了,应该没什么别的要带的了。”
她停顿一下,随后笑问封樾道:
“之前我也是让你带的奶酥啊,怎么?这回突然又想打听我喜欢点什么?准备献什么殷勤了么?”
“才不是。”
封樾耳根一红,吻上完颜琼羽的唇,把她还未出口的话堵在嘴里,末了,他直视着完颜琼羽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地说着:
“我爱你。”
完颜琼羽一愣,心说这人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么?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直接得说情话了?但也没多想,回了一句:
“我也爱你。”
封源淇这种还未开情窦的孩子看了这幅场景,也想感叹说这样的爱情真美好,正思索间,他感觉他母亲若词的手握着他的手的力道随着完颜琼羽和封樾的动作又加重了一些,抬头就看到若词正两眼放光地盯着完颜琼羽和封樾的方向,她平时就喜欢看些讲述神仙眷侣,欢喜大团圆的话本,此刻,算是看到真人版的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周一、三、五,完颜琼羽都会带着若词和封源淇来大营里骑马玩,若词虽然还是学不会纵马奔驰,但是坐在马上慢悠悠地晃着走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封源淇到底是小孩子,再加上他本就天资聪颖,学东西快,很快就熟练掌握了骑术,甚至还跟着完颜琼羽学了舞鞭,一招一式地,虽然还是在依葫芦画瓢的阶段,倒是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当周二和周四时,完颜琼羽也会到若词这里来学绣花,终于磕磕绊绊地给在宫里待产的妹妹绣了点给孩子用的小肚兜。也许是托了封樾的福,封杨万年不变的七品官也终于升了三级,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
但俗话说,祸福相依,盛极转衰,那个夜晚终于还是到来了。
那天,一群官兵模样的人闯进了封源淇的家里,封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几乎毫无反抗地就被摁住了,若词和封源淇藏在卧室的衣柜后的暗格里,听着外面翻箱倒柜,劈砸东西的声音,大气也不敢出,躲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两人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若词从衣柜里刚刚探出个脑袋,就被门外等候多时的官兵逮了个正着。
封源淇等了许久没看到母亲回来,按捺不住出来寻找,原本温馨的家,此刻只剩一地狼藉,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家具,衣物散落着,本是美景的图画上歪七扭八地印上了泥泞鞋印。
父亲刚刚誊抄好的还没晾干墨迹的书被翻得凌乱,母亲的首饰盒被打开,里面本就为数不多的金银首饰被洗劫一空,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梳妆台失去了任何价值被掀翻在一边,上面的圆镜摔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
尖锐的碎片刺破鞋子扎进封源淇的脚掌,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摸索到门厅,他正好看到衣衫褴褛脸上似有血污的父亲和惊吓过度抽抽噎噎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母亲跪在地上,听到他们面前一个身着蟒袍端着官腔的老头说道:
“封杨,封姜氏若词听判。”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手脚冰凉:
“因封樾犯叛国罪,依律论诛九族,但陛下仁德,念及旧情,特法外开恩,恩准封家女眷与十五岁以下未及加冠的儿童仅贬为奴隶籍。”
诛九族,恩准,女眷,儿童,那也就是说父亲会……
“依照判决,应就地处决封杨,立刻执行。”
“都给我住手!父亲!”
陈淇源惨叫着从床上坐起来,起身起得太快,手腕碰上了床架子,瞬间撞青了一块儿,疼是挺疼的,可也让他很快清醒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啊。”他自嘲地笑着,“要是真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就好了。”
是有多久没梦到过当年的场景了呢?
十年?二十年?还是更久?
他揉了揉手腕,思绪又飘了回去。那晚后,母亲被押去官妓,他被领进宫里,被大太监陈泉看中收了去,成为他名义上的徒弟,实际上的泄欲工具,他从陈泉那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得笑,因为他是服侍别人的,连哭得权利都没有,他得笑着忍受一切,只要有一个带哭腔的音节发出来陈泉就会变本加厉地□□他,拿他满足自己身体上缺了一块后仍然存在的欲望,让他在痛苦中发出“满足的笑声”。
陈淇源这个名字也是陈泉后来起的。
封源淇这个名字从此尘封在了时光里,不过也挺好,至少封源淇是有父亲关心,有母亲疼爱的,是快乐的,无忧的,对未来还有憧憬的,比现在这个满心满脑都是复仇、野心与施虐的陈淇源好了不知多少。
他是怨恨陈泉的,是陈泉害自己原本平静美好的生活不复存在,可是陈泉却告诉他,他该恨的人是封樾和钟恪,如果不是他们密谋要扑杀宦官,自己根本不会下这么狠的杀手,是钟恪没有学会一个皇帝该懂得的制衡太过于偏心,自己迫不得已才动手提点他一下而已。
陈淇源当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但是却对他没什么办法。
他想杀了陈泉再全身而退难如登天,陈泉想杀他之后不担后果轻松如饮水。从那时起,他就明白了将权利握在自己手里的重要性,对权利的渴望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开始顶着陈泉徒弟的身份四处拉帮结派,却发现若不是有利益相关的往来,他根本结交不到他想象当中那种忠心不二的下属。
陈淇源做的这些事陈泉是知道的,陈泉只是觉得有趣,于是,就这样看着他瞎忙活,像是在看街头艺人耍的猴戏。
三年过去,陈淇源依然一事无成,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到。
这三年里,陈泉也没闲着,追踪了三年,总算从蛛丝马迹中确定了封樾家逃走的孩子的去向,他想看一出封家人杀了封家人的好戏,所以直接把这个任务派给了陈淇源。
陈淇源本是不愿接这个任务的,但,如何由得了他呢?
陈泉眯起他那双好看的上扬长眼一笑,告诉陈淇源说:
“你去杀了那个孩子,我帮你把你母亲从官妓里救出来,如何啊?”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只听婶母提过,素未谋面的堂弟,陈淇源选择了前者。
到达蜀地后,看着卿府里面和睦景象,他好像回到了之前温馨的家里,有点怀念,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
后来他完成了任务,身着白衣的卿溪坠落后连同身上淌出的血一起很快被大雪掩埋,消失在他的视野里,身后似乎有个孩子喊着什么,惊慌地朝着山下冲过去了,风略过耳朵呼啸而去,大到那个孩子喊了点什么他都没听清,不过他也懒得去管了,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崖边,感觉自己有点呼吸急促,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没有血迹,却有了一条人命。
一种悲伤的情绪从他心里弥漫到五脏六腑,让他难过得有点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了,嘴角不听话地上扬着,张开嘴发出的,是一串比哭声还难听的笑声,到底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笑着,心里哭着,恍惚间想起陈泉教他的一句话:“觉得难受么?那就丢掉良心,没了良心,就不难受了。”
就这样,山中的风依旧呼啸而过,吹散了陈淇源心中的郁结,连带着被吹散的,还有他最后的良知。
他没能来得及救到自己的母亲,终于是慢了一步,母亲在官妓里被一个豪绅看中说什么也要买回家里做小妾,那个豪绅,正是瞬影的父亲。
陈泉因为没有收到他任务完成的汇报而没有出手相助,在他回来的前一晚,誓不二嫁的姜若词穿了一身她觉得最好看的衣服,悬梁自尽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陈淇源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发育停止而仍然是一副孩童面孔的他看了母亲的尸身后转身对陈泉露出一个笑,像是白布下的人与他无关一样,淡定地说:
“帮我找口棺材,葬了吧。”
陈淇源做梦醒来的同时,皇宫里,熬夜批改公文的钟恪收到了暗卫的线报,上面写着:
“已确定今晨街口处死亡的民众是为陈淇源手下的瞬影所害。”
已经不再年轻的钟恪叹了一口气,默默把字条撕成碎片丢进火盆里去。
这些年来,他的鬓角处已经有了白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做到了一个好皇帝该做的,因为没有人能像封樾和完颜琼羽一样待他像一般人那样,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问题了。
他只是拼命工作着,勤政殿的灯火总是一亮一个通宵。
那晚,封仪明和封仪景失去了母亲,他也失去了被他视为长姐的人;三日后,封源淇和那兄弟俩失去了父亲,他也失去了自己的爱妃——完颜琼云最终还是知道了她最爱的长姐已经过世的消息,悲恸之下导致早产并且难产。
他在她门前守了一整天,看着一盆一盆温水被端进去,一盆一盆血水被端出来,产下一个哇哇啼哭的男婴后,她虚弱地抱着孩子倚靠在他怀里,身下仍然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她说:
“如果以后这个孩子要有个名号,那就叫‘禧’吧,我不想他参与到任何争斗中去,平安喜乐,安度一生就好,可以么?”
说完就再没了生息,连一句给他的话都没留下,从此,他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些年他默许了很多陈淇源的胡作非为,他知道陈淇源就是当年那个跟着完颜琼羽学骑马和挥鞭的孩子,他觉得陈淇源变成这样自己是有责任的,他的愧疚让他对陈淇源比对旁人多了许多纵容。
真的该这样么?他也不知道,且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了。
陈淇源卧房门外,本来被罚跪在雪中的瞬影听到屋里的响动冲进屋里,看到正捂着手腕揉的陈淇源试探地叫了一声:
“主人。”
陈淇源被他的闯入打断了思绪,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开口道:
“谁允许你进来的?”
“属下知错。”
没有辩解,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着为自己脱罪而装作很关心他一样表着忠心,瞬影只是低着头,好像他给出什么样的惩罚都会接受一样。
“算了,今晚你就留在这里,陪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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