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被狱门疆所封印的第7分钟,  乙骨忧太接到了咒术总监部的电话,命令他即刻停止海外任务回国,  他挂掉电话后前往机场,  乘坐长途国际航班飞回东亚。

    五条悟被封印不是小事,当时整个咒术界都慌了,人人皆是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不详气息。

    整个东京,  甚至是全国,或将沦没。

    在去年十二月的百鬼夜行中,乙骨忧太凭借一己之力重创特级诅咒师夏油杰,  并且成功解开他背负的特级过咒怨灵“祈本里香”的诅咒。

    “祈本里香”成佛,乙骨忧太也成了名震咒术界的超规格新人咒术师,  被视为仅次于五条悟的超强战力之一。涩谷事变突发,  本土快要大乱,  总监部当然是第一时间想到将身在海外的乙骨忧太召回。

    乙骨忧太在6月2号的早晨7点左右,抵达成田机场。一下飞机,他又接到了总监部的电话,  被告知涩谷事变已终结,五条悟被救出,  咒术师和辅助监督无人伤亡,  仅有五条悟的式神死亡。

    听着电话里用淡漠语气传达事实的总监部人员,初夏清晨的温煦阳光穿过机场玻璃墙暖融地洒在身上,少年却感到丝丝凉意。

    不可能不感到冷,他很喜欢那位老师,整个高专没人不喜欢她。

    她太温柔太好了。她来到高专一年多,  祓除了数以千计的咒灵,  她直接或间接救下的、从咒术师到辅助监督到普通人的性命,  是数以万计的。

    他取了行李,  打开箱子,果然看到他放在箱内的那一捧解忧花消散了,余下一条绑花的精美白丝带。

    在今年的二月,他被派往国外,这一捧解忧花是百花老师送给他的践行礼,她用咒力构造的花能保持盛放四五个月,而且不会被重物压变形,白丝带则是她网购的。他在海外这段时间,一直带着她送的花。

    他在飞机上时,百花老师孤身死在了涩谷,他看着那条孤零零的白丝带想到。

    从普高生变成高专生不满一年,乙骨忧太却已然彻底改变。

    鸦黑发少年那怯懦的眼神消失不见,漆黑如夜的眸子令人有些生畏,他眉宇间的忧悒阴云未散,化作一种寂静的泰然。少年连发型都变了,原本的细碎刘海留长改为偏分,他的瘦削身材也茁实起来,黑眼圈则是更重了。

    他蹲在摊开的行李箱跟前,机场的明亮灯光无法在他的瞳孔投进高光。

    少年拿起那条白丝带装进衣袋,然后合上箱子去和来接机的辅助监督汇合。

    乘车回高专的路上,乙骨忧太垂着漆黑的眼瞳,忆起他身在特殊囚室,只有十几厘米长的迷你版式神,笑着把一支比她自己整个儿还长的解忧花抱到他眼前。

    车辆平稳前行,冷气吹得浑身更凉,乙骨忧太又想起百鬼夜行后,他因为展现出过高力量被高层频频召见而心神不宁,他愁眉苦脸地站在高专长廊上,看大雪自天幕纷纷落下,她经过,他同她打招呼。

    生性耿直的式神问:“乙骨君,你可是有心事?”

    “其实也没什么……”他支支吾吾着,“百花老师,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强大的力量是一种诅咒呢?或许会不小心伤害到其他人……”

    “乙骨君是因为自己无意识用力量拘束了祈本小姐的亡魂,而心觉愧疚吗?”

    他怔住了,不等他再说点什么,对方便又轻缓地开口:“乙骨君,妾身也曾以为自己是只会给其他事物带来伤害、如同诅咒般的罪人。但有一个人告诉妾身,只要这世间有人需要妾身,有人喜爱妾身,那妾身便不是一无是处的罪人——与他人缔结羁绊,自身就有了价值。”

    她很淡地笑了,“乙骨君,有人来找你了。”

    他回过头,望见三道身影,黑白皮毛,墨绿发,白发紫眸。

    胖达举起爪子,“百花老师,忧太,来打雪仗啊!”

    从更远的雪幕中,走来一抹极高大的身形,那人双手揣兜走得悠闲,无下限术式开着,他浑身不沾一片雪,他不满地扬声道:“大家为什么不叫我?老师我要哭了哦。”

    “老师你先把术式关了再说吧,我会第一个把巨型雪球狠砸到你脸上,”真希推了推眼镜。

    狗卷棘点头道:“鲑鱼。”

    “乙骨君,你看,”她淡笑着,看着他,“你有力量,许多人都需要你;你有同伴,同伴们都心喜你;五条先生期待着你,妾身亦是期待着你,请你继续成长,和五条先生一同前行颠覆这参天的朽木吧。乙骨君,你不是诅咒,更不是罪人。”

    大雪已为高专校园的地面铺上白绒毯,远不及她的白发无暇。乙骨忧太看着这位非人教师,不由得觉得,她真真是太好了,她是比最新的新雪还要皎洁的一捧雪,那个人原本不容许任何事物将他触及,却也为这捧雪所折服了,任由这雪轻柔地洒在他的心头,那个人有雪陪着,真的很幸福。

    全高专乃至全世界,唯独她永远不会对五条老师生气。他虽然极为敬重五条老师,有时也会因为对方的过分行为而生闷气。

    可不论契约者怎样胡闹,式神永远无条件地追随和包容契约者,她接纳他的一切行为,她尽力实现他的一切愿望。

    是雪,亦是花,温柔地洒落,静静地绽放。

    乙骨忧太回忆着,那天打雪仗,他和狗卷棘和胖达输了,真希和百花老师赢了。五条老师因为不愿意关术式,被禁止参赛,他笑眯眯地观看了整场雪仗比赛,当然,他的视线就没从某个人身上移开过。

    雪融了,花谢了。

    高专校园永远不会再有白发白眸的教师,白发蓝眸的教师的身侧,亦是永远不会再有雪一样的花了。

    轿车抵达高专,乙骨忧太停下回忆,抓起行李下了车。

    成为特级咒术师后,他有了更高权限和更多特权,也更了解复杂的咒术界了。总监部的“顽固派”,对于“改革派”的五条老师,向来是欲杀之而无策。

    最强术师被封印,总监部派遣人形式神独自去营救,究竟是相信她有能力单独摆平乱局?还是希望她这个“五条势力主要成员”救援契约者失败、并死在涩谷?——这问题细思极恐,令人反胃,乙骨忧太越发坚信咒术界亟需变革。

    背着武士刀走在校园,走在去见同伴们的路上,鸦黑发少年的脚步愈发沉毅。

    白色丝带,被打了个蝴蝶结,系在刀包的挎带上。

    他会继续成长,和五条老师前行,摧毁朽木,灭除螟虫。

    他将用一个干净的咒术界,祭奠他所敬爱的永眠的老师。

    ——

    伏黑惠觉得他永远会被某个人刷新认知。

    一年到头,每时每刻,那人都持续高效运转着,他嬉皮笑脸地偷懒迟到的同时,正经事却一件不落,全都完美处理好了。

    伏黑惠知道,那个人几乎不曾搞砸过任何事情,只失误过两次。

    第一次,那人十六岁,保护星浆体任务失败,被某个杀手捅了脑袋差点挂掉——总监部把该任务的档案封为高等机密,伏黑惠不知道那个杀手是谁,只觉得对方真是有本事。第二次,那人二十八岁,被诅咒师封印到了咒物里。

    那人的第一次失误,成了他的挚友叛逃的根因,第二次失误,导致他的式神身陨。

    面冷如冰且不喜社交的黑蓝发少年,有着清醒敏锐的头脑,这让他能够洞察人心。不过他的洞察力在那个人身上向来无效——他看不穿那个人,世上没人能看穿那个人。他不禁思忖,那个人经历涩谷事变后,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伏黑惠代入了一下对方的位置,觉得如果自己经历了那种事,不可能不难过……是个人都会难过,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会一蹶不起了。

    连动物都会很难过……伏黑惠第一次知道原来动物型式神会哭——他的玉犬们得知百花莲逝世的消息,就哭了起来,他只好抽了一张又一张纸巾去擦它们的眼泪。那天是休息日,他在寝室地板上坐了一整天,陪着哭泣的玉犬们,他自己也不想做其他事。

    那个人表面看起来是没什么事,举止和以往一样,脸上也笑得出来……不过那个人最近恶作剧的次数倒是变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工作太忙没空作弄他人,还是因为心中积压着情绪,伏黑惠猜测着。

    被从狱门疆中解救出后,那个人就立刻着手解决诅咒师和咒灵合谋造成的涩谷事变的灾后问题,连续工作了两个月,很完美地处理了一切。他瞧着是那样正常,任谁都想不到,他不久前被关在结界里,亲耳听着他的所爱之人惨遭折磨,以自爆的方式和敌人同归于尽,他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所以伏黑惠才认定,他永远会被某个人刷新认知。对方是真的太强了,方方面面都太强了。

    涩谷事变过去两个半月了,假夏油的真身终于被查明,正体是从平安时代活到现代的最恶术师羂索,他的目标也被揭晓——他封印五条悟后,将在涩谷召开名为“死灭回游”的前所未有的危险游戏,以实现他想让全人类进化的最终目标。

    已死的羂索的目标被揭露,整个咒术界都为之哗然。许多人忍不住设想,如果不是百花莲杀死羂索,如果不是千冬提供特殊咒具,东京会变成什么样子……冷汗渗透了人们的脊背。

    生活重归正轨,咒术界最扣人心弦的主旋律回到“宿傩的容器虎杖悠仁收集宿傩手指”这件事。

    某天,正在上体术课,虎杖悠仁的额头又长出了宿傩的嘴巴,冲着其他人说挑衅话,虎杖像是打地鼠一样用手去捂那张在他身体上乱跑的嘴,伏黑惠面无表情看着这富含喜剧感的场景,竟然觉得他的日常还凑合。

    每天上学,执行任务,和咒灵生死战斗,偶尔看虎杖打地鼠,这种咒术师生活固然危险,比起死灭回游却堪称平淡了,伏黑惠想到,两面宿傩是强大,但只要五条老师没被封印,诅咒之王就不足为惧。

    咒术师的正常生活是在秩序井然的东京市祓除诅咒,绝非在沦为魔窟的东京市参加死灭回游。大家都很清楚,是谁牺牲了生命,帮助他们保住了这份正常生活。

    八月末的一天,伏黑惠发现高专校园里不见了某个白毛教师的身影。钉崎野蔷薇告诉他,那个人被夜蛾校长放了强制假期,不知道去哪里度假了。伏黑惠“哦”了一声。

    九月份的第一天的午后,下起了小雨。伏黑惠结束了单人任务回到高专,暮色渐浓,秋雨迷蒙,他在校门口遇见了刚执行完双人任务归来的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三人对视,没多说什么,撑着各自的伞,踏上了同一条小道。

    从校门口往左拐,丰茂草木中,一条山间小道迂回蜿蜒,直至环绕高专的低矮群峦中的一座山的后山坡,那里埋葬着一些对于高专有特殊意义的亡者。

    百花莲和千冬的坟墓就在那座后山。

    一个是空棺材,一个是衣冠冢,挨在一起。

    式神从未买过实体衣服,咒力构建的十二单衣随着她辞世而消散。她没有任何物欲,不曾给自己购置任何私人物品。她仅有的私人物品是手机,在涩谷之战毁掉了。

    她什么都没留下,他们只能下葬空棺。她是无法被相机拍下的式神,他们没有她的一张照片,故此她的墓碑不带遗像。

    半妖半骨女的女孩好一点,留下了残破的衣服和较为完整的鞋子,能建一个衣冠冢。可无人有她的相片,便只好用那张寻人启事的画像作为遗照。

    她们的生辰不明,墓碑上只刻着她们的名字和忌辰。

    九月的第一天,她们逝世整整三个月了,这是扫墓的日子。

    三名高专一年级生不言不语,在极轻的雨声中踏着潮润的土路,来到了后山。

    有不少人来过了,墓前摆放着许许多多的鲜花,被细密的秋雨沾得湿漉漉。他们看出了这些花来自哪些人——二年级生们,七海先生,灰原先生,家入小姐,夜蛾夫妇也来过了,还有一些无法辨析的,是来自被百花莲救过性命的其他咒术师和辅助监督们。

    钉崎野蔷薇把手中的两捧白雏菊,分别搁在两座碑前,她轻声说了什么,伏黑惠听得不太清,她似乎是抱怨,不够好看。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中的花,是啊,不够好看,真花哪里有百花老师的花漂亮呢。

    虎杖悠仁“啊”了一声,说:“这儿怎么摆着一朵枯掉的花呢。”

    他看过去,有一朵蔫了的白色莲花,被其他花淹没了,若不是虎杖悠仁指出来,他是不会发现的。

    这花显然被留在这儿好几天了,不然不会蔫掉,更不会被后来的花给盖住了。

    他瞬间知道了是谁送的这莲花,但他没说出来。

    那人离开五天了,去了哪里呢?饶是伏黑惠,也不由得感到好奇。

    ——

    “您要出门吗?需要为您备车吗?”

    秋季碧空天高气清,红枫的细窄叶片斑驳地染红庭院的灰白石子路,屹立数百年的古老府邸被精心修缮维护,每一块光滑微亮的长廊木地板的岁数都比他大,他走在这年长的长廊上,听见了一道年轻的声线。

    他扭过头,一张不熟悉的女子面容,是他没印象的府中的佣人。他一年到头鲜少回主家,每次来都是处理事情,这次也不例外,今天是他回来的第五天,终于不用再大眼瞪小眼地和族内那群难搞的老人家开会,能喘口气了。

    “不必了,我出去散个步就回来了。”

    “好的,请您慢走……”对方顿了顿,踌躇道,“请问您上次回来带着的那位式神小姐呢?她为何这次没和您一起呢……我上次为她整理房间,她送了我一束很美的花,我还想再见一见她……”

    这个人有咒力却无术式,不是术师,对咒术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才会问这个问题——五条悟作出判断,脸上神色如常,说:“她休长假了。”

    “是这样啊……京都的秋天是极美的,她没来看,真是遗憾……非常抱歉,我耽搁您时间了,请您慢走。”

    五条悟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他的目的地离他本家的府邸很远,但除了生与死,其他距离对他而言都能跨越。

    瞬移到了那片森林之中,四周景象和他上次来区别极大。

    他初遇她的时节,是一片白的初春,此时是黄橙红褐的新秋。

    落叶编制的缤纷地毯踩起来咔嚓作响,卷起表层树叶的阵风清寒萧瑟,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忽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黑皮鞋停下了,男人揣兜的手伸出来,扯下眼罩。两汪蓝湖起了波澜,捕捉到了奇异的印迹。

    他循着印迹而去。

    遇见了人。

    白衬衫黑长裤,黑长发有点乱,一缕刘海垂到细弯的眉眼上,年约十七岁的少年,神情有点迷茫地走在森林间。

    瞧见他,那人面上的迷茫,散开了些。

    “悟?你怎么……也死了?”

    “……我活得好好的好吗?”

    “可我不是死了吗?这片森林难道不是地狱之类的地方?我感觉脑子好昏沉,好似机械停用很久重启一样滞涩……我是今天上午在一座山洞里醒过来的。悟,你知道我不是路痴,但我头脑太晕了,一直迷路,走不出这片森林……”

    “这片森林才不是地狱……真是你啊,怎么看都是你,确认无疑是本尊……”

    五条悟把眼罩戴好,冷不丁想到,如果手上有镜子就好了,他也很好奇自己当前的表情,绝对是复杂到无法用语言描述。

    “杰,走吧。”

    ——

    奇迹一般死而复生的人,没过几天就恢复了全部记忆,正如一台损坏又修好的电脑,经历漫长开机过程后,彻底顺畅运行了起来。

    “眼下是九月下旬吗?我想我大概在一月就恢复了意识。但那时候,我的身体残缺不全,是在去年十二月百鬼夜行中被乙骨忧太打伤的,我被放置在森林中的山洞内,全身无法动弹,意识朦胧,视线朦胧,就像是重病的病人。”

    “极慢极慢地,我感到自己的身躯在痊愈,依旧动弹不得,却能看清更多事物了。我看见自己的左心口有一枚明灭着柔亮彩芒的圆核,正是那枚圆核在为我重新注入生命的力量。一个白发白眸的女子时不时会来查看我,我认得她是人形式神,想开口询问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发不出声音。”

    “时间一天天过去,圆核的光芒变得暗淡,我的身体愈发好转。在初夏的某一夜,那枚圆核突然粉碎,完全融入我的心口,我被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冲击到了,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来,我能动了,走出山洞,是色彩斑斓的秋季森景。我的身体轻盈但头脑晕沉,一时间有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想走出森林却迷了路,然后就遇到了悟。”

    听完夏油杰的叙述,五条悟明白了百花莲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没有对挚友隐瞒真相,告诉了挚友,死而复生的奇迹的创造者是谁。

    黑长发的少年,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悟,对不起……”

    “不怪你,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自己和她的妹妹。她有执妄,能将其化解,算是好事吧。”

    个人办公室内,五条悟转头看向窗台,台子上摆着一大盆漂亮的水培莲花。他前几天休假返回京都,是家入硝子在照料盆栽,盆栽已然开出了几朵白莲。

    凝视着那洁白无暇的莲花,他想,为何会有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愿意为你完全献身,却并不爱你呢。她连遗言都没有交代一句,简直就是,我为你做什么只是因为我想做,与你无关。

    他又看向他的挚友,笑着问:“你的ga被restart了,这次你打算怎么玩?”

    “你这语气都让我想起了从前我们在寝室打电动游戏的日子了……”夏油杰笑了,一个复杂到难以言述的笑,他低声道,“这次肯定是选正确的方式……不然怎么对得起她们两人呢。”

    “那就欢迎你回来了,杰。”

    “悟,我这次就选和你一样的de了。”

    ——

    五条悟能理解,百花莲为何没有阻止他杀死他的挚友,而是在杰死后,取走杰的尸体,将杰复活。

    首先,杰变成诅咒师后害了不少人,必须死一次以赎罪。其次,只有最彻底的惨败——死亡,才能让杰清醒,明白他追求的大义是完全错误。

    他也能理解,她为何把夏油杰变年轻了。

    总监部的老橘子们要是看到一个活着的二十七岁的夏油杰,一定会说他在百鬼夜行中徇私情放走了杰,要判他有罪。

    他很清楚,那些老橘子们想趁着他被封印在狱门疆内,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按到他头上,把他驱逐出咒术界,没想到他被关了俩小时就被营救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下手,痛失了搞垮他的好机会,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暗地里长吁短叹、追悔莫及呢。

    可这个黑发细眼的少年,瞧着只有十七岁,和诅咒师夏油杰的年龄完全对不上。人本就不可能死而复生,更别提复活后还变年轻了,这是天方夜谭的事情。所以老橘子们看到这个十七岁的杰,也不能把他和诅咒师夏油杰联系到一起,说他俩是同一个人,太牵强了。

    五条悟帮助复生的夏油杰捏造了新身份,新身份是死去的特级诅咒师夏油杰的表亲,之前一直生活在北美,近期才返回本土。既然是表亲,长得像就很正常,既然是表亲,有一样的生得术式也很正常。

    就这样,夏油杰以十七岁的少年躯壳,以及崭新的名字和身份,开始了新生活。当然,他没忘了隐藏实力,为了不引起太多注意,他表现得就像个三级咒术师。

    ——

    除了五条悟和夏油杰,没人知道真相。

    当夜蛾正道见到新来的转学生,这个威武雄壮的硬汉差点惊掉了下巴,他喃喃着:“这也太像杰了……”

    转学生读高二,于是二年级从四个人变成了五个人,堪称高专史上人数最多的一届学生。

    胖达、真希、狗卷棘都不是很喜欢转学生,因为他是死在去年的百鬼夜行中的诅咒师的亲戚,而且他长得还特别像那个诅咒师,让人看了超级火大。

    乙骨忧太表示他心无芥蒂,很欢迎转学生,愿意和他交好,可不知为何,转学生见到他掉头就走。

    不过转学生情商很高,脾气很好,实力也还行,大家慢慢接纳了他。

    ——

    这天,夏油杰下了课走在高专校园里——他如今有新名字了,可他潜意识里的自称仍是夏油杰——他看到校门口站着两个陌生少女。

    像是双生子,看着十五六岁,一个金棕发,一个褐色发。

    她们在和辅助监督伊地知对话。

    ”对不起……我们高专这边无人知晓千冬小姐有家属,所以没有把她的死讯第一时间传达给你们……非常抱歉!”

    “我就知道千姐不是离家出走,她怎么可能因为对我沉迷手机感到忍无可忍就离家出走三四个月,”金棕发少女嘟囔着,“我以为她是被总监部抓到了,所以才来高专询问……”

    “我们两姐妹有生得术式,但一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也不打算成为咒术师,我们的消息不灵通,以为涩谷六月份的异常情况,真是像官方新闻说的那样,是恐怖分子发起了大型恐袭,没想到竟然是诅咒师做的……”褐色发少女轻声道,“所以,这位先生,你说的话都说真的吗?我们的姐姐,在涩谷事变中,为保护113名普通人,和3只一级咒灵战斗,直至战死吗?”

    “是的,千冬小姐保护了地下三层的所有普通人,她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伊地知把头埋得很低,“千冬小姐的诅咒师罪名也早已洗清,广濑夫妇是贩卖本土有生得术式的孩子,给欧洲实验室做小白鼠的犯罪者,她杀了他们并不触犯咒术法则……千冬小姐,是善良的好人。”

    “哈哈哈哈哈,千姐要是听到你这样说,一定要打你的,她最讨厌别人说她是好人……”金棕发少女笑了起来,她抬手抹掉眼角的笑泪,“我的千姐,果然最酷了,一个人干翻3只一级咒灵,简直帅爆了!”

    “高专后山上有千冬小姐的墓……两位枷场小姐,你们要去祭奠吗?我可以为你们引路……”伊地知说。

    “好,”褐色发女孩点头。

    夏油杰走到了那两个陌生少女的面前,她们齐齐看他。

    “你们认识小……不,千冬小姐吗?”

    差点就说出了“小千”,他不能那样亲切地称呼她,以他当前的新身份,他从未见过她。是诅咒师夏油杰和小千相识十年,不是他。

    两个少女飞快交换了眼神,然后,她们紧紧盯住了他。

    气氛变得古怪,甚至是有些紧绷,伊地知很识趣地退到远处去了。

    “这家伙怎么长得那么像千姐手机相册里的那个神秘男人?”金棕发少女看着他,阴测测道。

    褐色发少女摇头道:“不,不太一样,这个人比那个男人年轻很多,他和他只是凑巧长得相似。”

    “你有二三十岁的哥哥吗?”金棕发少女看着他,“我姐活着时,手机里存了一个年长的黑长发男人的好多张照片,全是她趁他睡着时偷偷拍的,她时不时会翻看那些照片。老实说,要不是我知道我姐没有恋心,我都要怀疑她爱上那个男人了。我姐还绝口不提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有过一个表兄,他在二十七岁那年死去了。”夏油杰回答道。

    “这个,给你。”褐色发少女忽然对他伸出了手。

    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黄铜扣子。

    这枚黄铜质的纽结形扣子年代久远,略微有点变色,但总体被保管得很好,看得出保管者十分喜欢它,应当是经常拿在手中摩挲,扣子表面光滑发亮。

    “我姐姐翻看那个神秘男人的相片时,手里总是拿着这枚扣子,这对她而言是极其重要的物品,”褐色发少女平静道,“她已不在人世,你长得和她珍视的黑长发男人很像,扣子就随你处理吧。”

    “……这位小哥,你没事吧?你怎么看着像丢了魂?”金棕发少女问道。

    “噢,我没事。”夏油杰微微一笑,接过了那枚扣子,“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忽然,响起了一道四十多岁的女声:“菜菜子,美美子,你们问出情况了吗?我俩都在外头等着急了。”

    紧接着又跟来一道五十多岁的男声:“你们打听到了小千的下落了吗?她都三个月没回家了,要不然我们还是报警吧!”

    一对黑发黑眼的中年夫妇,跨进了高专的校门。

    夏油杰怔怔看着他们,感到自己真的失了魂魄,他化作一座石头雕像,壳子里装满惊涛骇浪,他想他的面色一定比薄脆白纸还白。

    这对中年夫妇是他的父母。

    十年前,十七岁的他在高专读高三——十二月的一天,他杀光了那座地下酒吧的所有人,救下了小千,小千伸手从地面血洼捡起了他丢弃的纽扣;第二天的夜晚,大雪纷飞,他回到了家中,弑亲,他正式叛变为诅咒师。

    他当时确认过了自己的父母是真死了,父亲死时是四十二岁,母亲死时是三十九岁。

    可现在,他眼前的这对夫妇分明就是他的双亲,只是变老了一些。

    中年夫妇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他们走向了双生子女孩。

    那一刻,夏油杰明白了全部。

    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离开安全屋,回家去弑亲,被他留在安全屋的小千,出门跟踪了他。在他送走了双亲后,小千用自己的妖核复生了他的父母。

    小千还用了其他办法,修改了夏油夫妇的记忆。

    死而复生的夏油夫妇遗忘了关于自己儿子的一切,跟小千、枷场姐妹,一同生活了近十年……夏油杰弄清楚了一切。

    “小伙子,你还好吗?”中年女性看向他,关切地问道,“你看起来像是快昏倒了。”

    “谢谢,我没事……很高兴见到你们……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夏油杰深深地注视着黑发黑眼的中年夫妇,挤出微笑,“祝你们有愉快的每一天……再见。”

    ——

    他是在二十七岁就死去的人。

    那一对姐妹,姐姐拯救了他,将他的身躯复活到十七岁的状态,妹妹拯救了他的父母,返还了他在十七岁那年抛弃的象征着高专术师的制服纽扣。

    他的人生,就像是被回溯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她们把他的十七岁,交还到了他手中。

    夏油杰知道他的这份幸运,绝大部分是托了悟的福。

    百花式神献祭妖核将他复生,是因为他是悟的挚友。

    他回想起了,当他意识模糊地躺在山洞中,被妖核一点点救活时,来查看他的百花式神对他说过什么。

    “夏油先生。”

    “五条先生的理想是颠覆咒术界。您是五条先生的挚友,请您助他实现他的理想。”

    “如果五条先生拥有您的助力,极有希望能寻觅到从根源上杜绝咒灵孽生的方法,那样世间将再无咒灵,人们也不会再遭受残杀。”

    “五条先生极为孤独,他需要知己的陪伴,只有您有此资格。”

    “夏油先生,您是千冬的救命恩人,您对她而言极为珍重,待您复生后,她见到您也会无比快乐,妾身希望自己的妹妹快乐。”

    结果到最后,他只见到了两座墓碑。

    这一对非人类的姐妹,拯救了如此多的人类,被拯救的所有人里面,他是最应当向她们至诚地道谢的那个人,他却没机会道谢了。

    入夜了,他躺在床上,很巧合,他的寝室是他当年还是高专生夏油杰时居住的那一间,他看着熟悉的、被重新粉刷过的天花板,他手心攥着那一枚他在十七岁时抛却的黄铜纽扣。

    许多昔日画面浮现了。

    盘星教的某座宫殿,从不预约的小客人时常在深夜造访他。有一次,夜访的小客人心情很好,表示她量身高长高了15c—后来证实是量错了,她依旧是139c—她太开心了,整个人变得和平时都不太一样了。

    他正在梳理头发,那天他已然畜养得很长的头发有点打结,他心里压着其他事,梳头梳得心不在焉、效率低下。她看急了,夺过了梳子,帮他梳起了发。

    “手这么笨,梳头都梳不好,算什么特级诅咒师嘛。”

    “小千总是很毒舌呢。”

    “我给你扎个双马尾怎么样。”

    “那还是不必了。”

    “切,真小气。我姐姐就准我玩她的头发。”

    “小千可以帮我扎个半披发。”

    “太没意思了。”

    嘴上这样说着,她还是帮他梳了个很好的半披发。

    那是她唯一一次帮他扎头发。

    确实是十分奇特的关系,不算亲近,却极熟络。这是因为,他见过那孩子最狼狈痛苦的模样,他救助并包容了她,而那孩子也见到了他全面崩溃的时刻,她共情并理解了他。

    他们都曾经在光与暗之间苦苦煎熬挣扎,只是他堕入了暗,她却坚守了光。

    他们的灵魂有共同的苦楚和同步的频率。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像她对待他这般好了,再也不会有人像她这样懂得他了。

    窗外是十月秋夜,冷风萧瑟而落叶簌簌,他在这寂寥乐声中闭上了双眼,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去年的十月的那一晚,她来找他,她说,夏油,你别死了。

    多么讽刺……他本应死去,却存活了……她本应活着,却亡殁了。

    可他的新生命是百花小姐和小千给予的,他没资格弃绝。

    隐姓埋名但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吧。

    他听到自己心中的声音说。

    这是她们用生命铺就的明亮道路,每个被救者都应当决然地走下去,走进光里去。

    “小千……”

    黑暗中,极轻的呢喃声消泯了。

    “谢谢你。”

    “……晚安。”

    【bad  end·迷途者终归来·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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