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亮爬上了院中海棠的枝丫上方,芜荑才不情不愿的在蔺白地催促下上床休息。
她仰躺着,手里揪着被角,无奈的看着房顶,直到听到房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她才侧过身朝外闭上眼。
蔺白的房间就在主殿的后方,绕过一条不长的回廊就是。
他借着月光穿过回廊,推开门扇,木头摩擦发出“吱呀”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蔺白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的主殿,目光却被隔断的在一片葱绿的竹海。
收回目光,尽管知道声音扰不到主殿,他还是收敛了动作,轻声的阖上门。
门关上的一刻,蔺白薄唇微张,吐出一口气,微微放松下来。
在凡间他也时刻绷紧心弦,但和今天的感觉完全不同。
芜荑身旁似有一种气场,让人不自觉的去相信,去亲近,去放松戒备,尤其那双温柔含着悲悯的眼看过来的时候,似是被洞穿心扉,毫无秘密可言。
他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被牵着走,一天下来,脑袋里有种紧绷的痛。
简单地洗漱后,蔺白盘腿坐到榻上,双手掐印尝试引着灵气在体内循环游走。
——还是失败了。
蔺白仰躺下,合上眼平复着呼吸,一天心弦紧绷,陡然放松下来,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芜荑又是被吵醒的。
她惺忪睡眼还带着迷离,正厅遐南君茶都喝了两盏了。
太阳初升的熹微穿过窗,在房间投出一道道光路。脑袋里闷闷的疼,芜荑抬手扶额,闭着眼平复呼吸。
正厅和蔺白对弈的遐南听到里面传来布料摩擦的动静,将手里的一把白子扔到棋盒里。
“不下了,里面醒了。”他说着,一颗颗拾起棋盘上的白子,下巴朝卧房抬了抬。
蔺白回头看了眼,“那就麻烦遐南君收拾了。”
说罢,起身行礼离去。
蔺白来到床榻边,芜荑正朝内侧躺着,片刻后,听她无波无澜的来了句:“以后他再来,若我还没醒,就不许他进门。”
知道她是气话,蔺白先应承下来顺着她,“好,那大人也起吧,遐南君已经等了许久了。”
芜荑一下坐起来,满是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像是要吃人,“让他等着,我芜荑宫不差他两盏茶!”
蔺白见她清醒了,转身去拿昨晚准备好的衣裙,衣裙昨晚挑好后放在了衣柜的外侧,好方便拿取。
几步路远,他不过一个来回的功夫,芜荑已经趿拉上鞋自顾自的洗漱去了。
“衣服放这儿,大人换好了叫我就是。”把衣服放到她顺手的一旁,蔺白往外走了走,借自房顶垂下来的纱幔挡住自己,好方便她换衣。
芜荑拿帕子擦完了脸,换好衣服后叫了蔺白进来。
衣裳是挑的竹青色大袖上襦,浅黄透粉的破裙,见腰间只有白色系带未免单调,蔺白便去衣柜拿了条红绶带给她系在腰上。
等上妆梳头簪花挑首饰都忙完后,日头又往西挪了挪。
芜荑自己带上耳钩,满意道,“走吧,刚刚好用早饭。”
两人走到正厅,蔺白出去安排在偏殿摆饭,芜荑自顾自的走到坐塌。
一坐下,遐南君斜眼瞧过来,阴阳怪气道:“哟,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说完,手里折扇啪一声打开,在身前摇着。
五神中,就他自由散漫,说好听叫率性洒脱,说难听叫吊儿郎当,偏外人面前还端的一副尊神的神圣不可侵。
芜荑呛回去,“得了吧,我还没计较你把我吵起来呢。”
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梦的什么没记着,只知道累死了,偏他来得早,那棋子放的时候还吧嗒吧嗒的响,她脾气再好也顶不住。
遐南君自知理亏说不过她,凑过去用扇子给她扇风,“消消气,消消气。”
芜荑宫里被芜荑施了法术,一年四季跟着凡间走,眼下虽然刚是初秋,但早上还是稍微有点凉的。
芜荑感觉隔着一层衣裳,自己胳膊都起了一层小疙瘩。
她右手轻推着扇子移开,“这就不用了,你自己用吧,我不跟你抢。”
遐南君讪讪的收回手,把扇子合上,又看了看门口,见蔺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两胳膊交叉,手肘担在小几上,放低了声音:“你对他……什么态度?”
要知道,这自打有了芜荑宫以来,可从没招过男仙,往来都是仙娥,这蔺白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芜荑向来讲求顺势而为,“留着吧,带来都带来了,都是缘分。”
“啧啧啧。”遐南君摇头称奇,“莫不是你看上人家的脸了吧?”
两个人熟悉彼此,芜荑就没掩饰,“一小部分而已,主要还是缘分。”
猜到她会这么说,遐南君追问:“那你还记得,你用了什么给你的这个缘分做的仙骨吗?”
芜荑从果盘里揪了一颗乌紫的葡萄放到嘴里,点点头,“记得,我那支九转玲珑玉簪。”
除了仙界的孩子生来是仙胎,其他各界要想飞升,便须得过渡仙桥重塑仙身。
长年累月靠自己的,届时自有修为化作仙骨,达到身神合一。偶尔得机缘飞升的,就需要机缘另一方提供媒介做仙骨了。
蔺白属后者,他的仙骨,就该由芜荑来给。
她有一支簪子,通体莹白温润,触手生温,只有简单花纹雕刻,唯有簪头一点朱砂红点缀。可以随意变幻样子当武器用,平日里她就戴在头上。
自她诞生就陪着她,十几万年下来颇有灵性。可惜无意中划花了一道,她就再没用过了。
芜荑对那天的事记不太清了,但她醒后再也没见过那只簪子,反而蔺白会不自觉的与她接近,她猜也猜到了。
遐南君面色严肃道:“那簪子受你气息温养法力颇深,天地初始时又因跟你上阵打仗浸染血气,那蔺白□□凡胎的恐怕掌控不住,你可随时注意着些。”
芜荑点点头:“我明白,而且那簪子上的划痕本身无妨,但做了仙骨还是个大问题。”
蔺白扶着她的时候,她趁机摸他的脉查探过。
在蔺白脊柱上有一道竖贯后背的裂痕,平时无碍,但只要修炼运转灵力,灵力就会自发填充修补裂痕。
也就是说,在裂痕修补完成以前,蔺白无法修炼,丁点儿修为都留不住。
遐南君见她有数,而且蔺白来叫她去偏厅用饭,他便不再多言。
芜荑叫他一起:“茶都吃了,用些早饭再走吧。”
她宫里的吃食味道绝佳,遐南君便欣然应下:“也好,好歹等了你这么久。”
偏厅在书房一侧,与书房一墙之隔,面积不太大,陈设也简单,只一张桌子并几个胡凳,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角落里一座高花几,上放只月白花瓶,海棠形漏窗下放了张软塌,门扇一侧开了个阑槛钩窗。
用完饭,芜荑喜欢在软塌或者窗下捧着茶消食儿。
一张黄花梨圆桌,芜荑坐在上首,遐南君和蔺白分坐在她两侧。
遐南君熟的跟在自己宫似的,倒是蔺白因为昨日一直在收奏帖没有空闲,照常用点心垫肚子,所以算是第一次在这儿。
芜荑未免他不好意思,给他夹了金丝烧麦,蔺白把碟子往前推推,方便她放下,并颔首道谢。
蔺白夹起来咬了口,肉馅的油润丰盈,糯米的软糯香甜,和着缝隙里的咸香汁水一起在口腔爆开,瞬间将他拉回到三年前,仿佛还在凡间的时候。
芜荑察觉到他的情绪,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蔺白摇摇头,咽下喉咙里无意涌起的酸涩。
遐南君眯着眼瞧着,“我在你这儿吃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见你给我夹点?”
芜荑低着头喝了一口粥,慢慢咀嚼完才道:“你这不也知道已经吃了这么多年。”
“你——”
“好了好了,给你夹。”
遐南君夹起她给的那块翠绿的黄瓜条,动着筷子左右瞧了瞧,最后塞到嘴里,咬的“咯吱咯吱”响。
黄瓜就黄瓜吧,他也爱吃。
吃的差不多,外面候着的仙娥鱼贯而入,动作迅速却不杂乱地撤掉碗碟,给三人分别倒了盏热茶。
遐南君嗅了嗅,上好的玉雪香,但他没细品,一下仰头喝尽,“我宫里还有好多事,先走了。”
“啧”芜荑嫌弃地看着他这牛嚼牡丹样,但也知道他都这么说了定是有要紧事,“走吧,对了,有麻烦就开口,别自己硬撑着。”
遐南君背对着她走向门口,手里折扇挥了挥,表示知道了。
蔺白目光跟着他,一直看到他出门才收回来。
低头用拇指中指捏住杯沿拿起来,小幅度摇头吹了吹热气。
今日看到的遐南君和他这三年里见到的并不一样,更加得随性,更加得“鲜活”,芜荑也是,多了仙侍口中评价以外的灵动、娇嗔。
他目前接触到的两个神君,都是和别人眼里不同的,他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是如此。
“在想什么?”芜荑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蔺白回过神,眨了眨眼睛:“没什么。”
他不多说,芜荑也不追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杯盏说:“这叫玉雪香,仙家都少有的东西,你尝尝。”
蔺白依言抿了一口,入口甘甜清冽,带着冰雪里的通透冷香和一丝丝莲香,呼吸间,香气绕经口鼻,让人灵台清明。
“香气……”经久不散。
蔺白刚要开口,一股难言的苦涩从舌根泛起,迅速蔓延到舌尖,瞬间的变化,他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嘴里铺天盖地的苦涩,饶是他这个喜好苦茶的都有点受不住,而对面的芜荑还笑吟吟的细细品,仿佛喝的凝花甘露。
苦涩久久不退,比香气停留时间长很多,蔺白动动舌尖,发现还没有苦麻能说话。
他道:“香气缠绵悠长,烹煮的水应是掺了芙蕖上的露水,只是回味有些苦涩。”
居然能尝出来有芙蕖露水。
芜荑对他更满意了。
芙蕖味浅,她每次煮茶又要求只放一点儿,这都能尝出来。
“是掺了露水,至于苦涩……”
芜荑细长指尖漫不经心地抚着杯沿:“玉雪香的香气属茶中少有,抿一口便能呵气如兰,饭后消食用最好不过,若是为了这一口香气,苦涩倒也没什么了。”
想到他可能喝不惯,芜荑道:“这苦涩确实没多少人喜欢,你若是喝不惯,以后让仙侍另给你煮别的就是。”
蔺白不是那种不合心意就搞特殊的人,便拒绝了她的好意,咂摸着唇齿间的苦,时间久了,好似从中汲取出了蕴含的丝缕甘冽。
芜荑见他一杯饮完了,外面太阳也升高了些,敛敛衣袖起身,“走吧,教你处理奏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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