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里的书,“妖王所为何来?”
妖王望着上方,欲言又止,正巧仙娥来上茶,他便等了会儿。
仙娥离去后,他面色为难道,“说来不怕大人笑话,此次是为了犬子而来。”
“犬子名叫姬簌,这名字还是大人取得,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说着,他手向身后指着,芜荑跟着看过去。
见两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小少年抿着唇,脖子耳朵噌的一下红的滴血,过了一会儿,粉白面颊上也染上绯红。
芜荑收回眼神点点头,嗯一声,“记得,他怎么了?”
妖王解释道:“当初这孩子幸得大人赐名,从小又聪明机灵,阖族上下无不喜爱,只是,只是……”
芜荑:“只是什么?”
妖王满脸伤心无奈,“只是这孩子长到八百岁后,心智就不再长大,也不再爱笑多言,怕见生人。”
芜荑上下打量姬簌一番,确实,这个身量照妖族来说,应该初具少年意气,勤奋修炼了。可眼前这个,稚气未脱,面带羞涩。
是可惜了。
她问道:“遍寻大夫都无法医治?药王呢,看过没有?”
“看过。”妖王眼眶湿润,“都看过,都说不成。”
听出他语气里的激动,姬簌从身后搭上他的肩,担忧的叫了声父王,妖王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那你的意思是……”
妖王急忙抬袖擦擦眼,说出来意:“不知大人能否将他放在身边教养一段时间?大人集天地灵气而生,身边气息最是洁净无瑕,可能有益于他的病情。”
芜荑似是被惊了一下,直起腰来坐好推诿道,“孩子总是依赖父母的,再说,我也没有教养过孩子,实在不知如何去养。”
“再说,我身旁只有仙娥不收仙侍这事儿,四海皆知的,虽然姬簌心智上还小,但终究是个男孩儿。”
妖王见目的不成,便搬了自己听来的,“可大人不也收了一位蔺白仙君。”
“所以才头疼呢。”
芜荑为了证明可信,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方才就惹我生了一肚子气,现下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尤其他这个人,沉默寡言又敏感多思,就怕我收了其他仙侍,一个不注意他又胡思乱想,但他又是我种下的因果,送不走才留着。”
妖王听到这儿,也算明白了。
什么蔺白敏感多思,生怕胡思乱想,都是搪塞的话。
上面这是摆明了不再收,他再纠缠也无济于事。
只是可怜他的幺儿,被挑中的人怎么就不是他呢。
“若不是见着大人收下了蔺白,我也不会斗胆来扰大人清净。”
他脸上勉强挂上笑,作势起身,“既如此,那我就带着犬子先退下了。”
“等等。”芜荑叫住他。
“归云!”芜荑起身走下来,眼睛避开妖王突然迸射希冀的眼,摸了摸姬簌的头,面带喜爱。
她吩咐叫进来的归云,“去我库房拿那瓶补灵丹来,再拿个玉锁。”
“是。”
芜荑抚着姬簌的发,朝妖王道,“那补灵丹给他吃吧,不知道有没有用,终归没有坏处。”
妖王躬身作揖,“替犬子多谢大人。”
“无妨。”
芜荑低头,正对上姬簌眼巴巴的眼神,心中爱怜不已。
便五指并拢放在他的额头,“无甚好给你的,便祝你长乐无极,不知忧愁。”
不用妖王提醒,姬簌便在她收回手后,像模像样的作揖道谢。
“那我和犬子就不打扰了,大人休息。”
芜荑含笑点头,“去吧。”
妖王和姬簌出门后,和楠木柱后的蔺白正巧打了个照面,彼此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归云便带着两人离开了。
“进来吧。”厅内传来芜荑传唤声,知道是在叫自己,蔺白理理衣衫后迈腿进去。
经过狻猊香炉时,他停下步子,先给里面添了一些香料,这才上前。
芜荑正背对着他提裙迈步上阶,她应是中午回来自己找了衣服换,色系和先前那套相似。
蔺白刚要跪下,上方响起芜荑的声音,清透声线中带着疲惫。
“不用跪了,过来坐吧。”
“是。”
他一坐下,突然觉得画面有些似曾相识,熟悉的很,对面芜荑下巴一扬,“昨天上午,你也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跟我道歉。”
不等他出声,芜荑见他已经收拾好心情,摆摆手,“你也不用开口,我不想听那些虚的,听的头疼。”
方才和妖王说话,顶着那双爱子流泪的眼,她拒绝的很是伤神。
看出她的疲累,蔺白试探道,“那大人为什么不留下他?”
“留下?”芜荑望着门口,“这几天那个门口会进来很多人,难道我都要留下。”
尊神身边的贴身侍候,这要是被看上了,整个家族飞黄腾达也未可知啊,就算没被看上,只是个身边行走,也能让人更加尊敬几分。
蔺白明白后,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不断往皇帝后宫塞人的大臣。
与之相比,不相上下。
芜荑拿起手边的书,翻到刚才那一页,一脸怜惜,“可怜妖王拳拳爱子之心,也是为了趁势给姬簌谋一条光明前路。”
那个小王子,眉眼聪慧却又天真懵懂,矛盾的很,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没长好。
她看书,蔺白坐在一旁就有些尴尬,要说的话被堵了回来,似是不再追究的样子。
殿内香气逐渐馥郁,蔺白闻着也有点喘不上来气,便借机告退出来,来到廊下批他的奏帖,两厢不打扰。
归云估摸着芜荑玉雪香饮的差不多,便换了她日常喝的过来。
收拾杯盏的时候,她看了眼门外,笑道,“大人似乎对仙君格外宽容些。”
生气了就自己喝壶苦茶降降火,看看书平心静气,仙君油皮都没破,下巴上的印子也很快就消掉了。
芜荑巳了她一眼,干咳一声,翻了一页书,“我那不说了他一句。”
“是。”归云附和她,“吓得门口两个小仙娥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听出她语气里的打趣,芜荑咬牙没理她,归云收拾完,便自己离开了。
一忙起来,时间过得很快。
眨眼间,西方天空已布满霞光,方块状云整齐排列,离太阳愈远颜色越浅淡。
庭院中粉白海棠也染上一层金边,绮丽非常,如梦似幻。
初秋的傍晚,阵阵微风拂过,带着马上凝结的露水,有些湿凉。
蔺白找了几个仙娥,帮他一起把东西挪回书房,摆放整齐后,几人又将四处夜明珠的罩纱揭掉。
随着天色渐暗,夜明珠柔和朦胧的白光幽幽照亮,整个室内明亮却没有白天的刺眼,自有清幽意味。
芜荑晚上喜好喝粥,一般不会特意来偏厅,因为有了蔺白,两人才坐在这儿,桌面上摆的都是做给他的。
两人都讲究细嚼慢咽,房间内安静的,一时之间除了偶尔的碗筷碰撞和咀嚼声,再无其他声音。
经过妖王走后两人正常的短暂交流,又分开一下午,现在坐在一起,居然有一种诡异的氛围荡在周围。
没有中午的剑拔弩张,但也没有昨天的放松愉悦。
蔺白看芜荑像是什么都发生过一样,明白这是要翻篇的意思。
她已经做出让步,就该轮到他来缓和气氛打破僵局。
但直到吃完饭,蔺白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打破沉默,见芜荑放下碗,他也跟着放下筷子。
拿了旁边巾子擦拭嘴后,他提议:“用完饭不宜久坐,我陪大人走走吧。”
两人目光对视上,芜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手向旁边伸出,结果清口的茶。
就在蔺白尴尬的抿唇,默认她是拒绝的时候,她才清冷冷地道,“难为你费心思找话说,喝完茶再去吧。”
声音清冷,但给了蔺白面子。
两人间的气场像是被石头砸碎的冰面,迸溅的水珠带来流淌的生机取代凝滞。
蔺白笑笑,“好。”
芜荑宫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恢复和睦,遮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散去,伺候的也轻松不少。
一众仙娥先后跟上成一列离开,归云在最末朝二人行礼后退到门外,等他们离开后,再收拾茶盏。
芜荑宫占地巨大,海棠树也见缝插针的种了不少。
除进了宫门石道两侧的海棠外,仙娥们住的后殿的后面,藏书阁也屹立在一片粉白中。
粉白像是深不见底,一路张扬的开过去,但在林中,还有个空缺。
是一方湖,一侧是围墙。
湖周围铺了白石板,湖岸用卵石围了,湖上架亭,周围清荷摇曳,水面波光粼粼,清澈湖水下,偶然可见游鱼。
芜荑二人穿过回廊,踏上蜿蜒至花海的石道。
用饭的功夫,漫天绚烂已经如潮水退去,青黑天幕缀着繁星,圆如银盘的皓月挂在当空。
大抵是仙界离天空近,月亮看起来比凡间要大,要亮。
清冷冷的月光倾洒下来,照的黑夜明可鉴人。
“露水重,大人还是披上吧。”
蔺白拎起搭在臂弯的素纱披风,抖开后从芜荑身后给她披上。
双手捏住系带,绕到她身前来,芜荑顺势停下脚步。
蔺白扯了扯她肩头的褶皱后,在她锁骨处轻巧的打了个结。
方才临出门前,芜荑闲繁琐,拒绝披它,蔺白只好拿着,寻时机再给她。
蔺白侧身到芜荑身侧,让出路来,芜荑拢了拢披风两边,轻声道,“走吧。”
芜荑宫海棠常年不败,花瓣也纷纷扬扬地落,因此仙娥是不打扫的。
等地上厚厚的积了一层,施个仙术清理掉就好。
离上一次清理刚过了没多久,眼下林子里刚刚薄薄一层,堪堪遮住地面。
脚步踏在上面,不至于带起一片飞扬。
花多了,浅淡香气聚集,不刻意辨别就能嗅到,芜荑站住,闭着眼,一脸惬意。
蔺白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身上。
芜荑君喜爱海棠传至四海,但芜荑宫并不是建宫伊始就种的海棠,而是后来才栽种的。
昨天她刚酒醒时,蔺白见她第一眼,突然就觉着,如果用一种花来形容她。
该是桃花。
他想。
秾艳绯丽,娇粉妩媚。
粉面桃腮,却是温柔疏冷,与身上糅杂气质相和。
“有没有觉着这儿的月亮更好看一些?”安静中,她突然出声。
蔺白思绪被拉回,抬头望向天空,皓月当空,星子闪烁,花前月下,别有风情。
“是很好看。”蔺白听到自己声音道。
芜荑轻笑,睁开眼,“我记得,你们凡间有句诗,叫‘月是故乡明’。”
“是。”蔺白不知她是何意,芜荑却抬手拍拍蔺白的肩膀,“夜深了,回去吧。”
回去路上,会先路过后殿,芜荑站在廊下,“都到这儿了,你就直接回去休息吧,你今天应该也累了。”
蔺白颔首,“谢大人体恤,那我看着大人离开。”
“也好。”芜荑继续前行,及至拐角处,她回眸转过身,一袭青衫还立在原处。
“等有空了,我带你回趟家。”
说罢,转身离开。
蔺白怔在原地,视线中不见倩影,但仿佛还看到发间流苏随步伐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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