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走后,芜荑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眼皮缓慢眨着。
良久,她倏地抬头,顾不上自己穿着中衣,也顾不上动作幅度稍大骨髓深处的痛,趿拉上鞋就往外跑。
蔺白今天上午并不在主殿另一侧的书房,而是去了后面花林和后湖进行打理。
一路跑着,芜荑喉间涌上一丝血腥气,弥漫在嘴里,从腿往上,沉的像是绑了石头,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很艰难。
细细又尖锐的疼痛从骨缝里蔓延出来,肆意侵占着刚好一点的身体。
芜荑咬着牙,脸上紧绷,势要一口气跑过去见到蔺白。
后林海棠花常开不败,芜荑宫的有仙娥收拾,无穹顶就要蔺白时常看着一些,一旦落英积得厚了,他就过来打扫。
蔺白正用刀削落干枯以及横生的花枝,忽然听后面沉沉脚步声传来,匆忙、着急、难忍。
还有粗重的呼吸声。
瞬间意识到是芜荑跑来,他丢下手里的刀,疾步迎了出去。
刚一出林子,就见她青丝披肩,奋力跑来的样子,脸色煞白。
他匆匆过去,企图正面扶着她,芜荑停下后,刚一碰到她的胳膊,她就反抓住他。
“蔺白,用碧波草修仙骨吧,今晚!”
芜荑声线克制地颤抖,说话间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目光紧盯着他,带着期待以及不易被察觉的不容置疑。
蔺白不知道碧波草是什么,只是她提了,他就一脸认真严肃地答应,“好。”
听到答案,芜荑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整个人往前扑,被蔺白拥到怀里,隔着几层薄软的衣裳,与他温热想贴。
蔺白双手在她后背悬空着,愣了片刻,隐忍而克制地缓慢落到她身上,似碰到轻柔云朵,轻轻地抱住。
芜荑不过他肩膀高,粗重带喘的呼吸只呼在他的胸膛前,蔺白却只感觉落到耳廓里的声音似雷,那样的清晰,仿佛贴着耳廓。
他的下巴碰到她没有华贵头饰的发顶,幽幽沁香浮动鼻尖,蔺白歪头,目光从她上方落到她蹙起的眉心、浓密卷翘睫毛。
他道:“大人一个传音,我就过去了,何至于这样跑来,浑身疼得厉害。”
芜荑摇头,脸埋到他的衣裳,像他母亲养的那只小猫崽,绒呼呼的脑袋在人身上紧贴着蹭。
她当时脑子异常紧张慌乱,什么都顾不上了,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冷静克制,行事毫无章法。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晚必须让他吃了碧波草!
蔺白又问:“要我送大人回去么?”
芜荑微抬头,后背风一吹,透凉,她眼眶湿润、面颊因为奔跑后知后觉微红地看着他:“你背我回去吧,好不好?”
蔺白喉结滚动,点头:“好,我背着大人回去。”
蔺白扶住她,让她站直,然后背过身去,半蹲下,两只胳膊向后,做保护状,紧接着,背后一沉,温热贴着自己的背蔓延上来。
芜荑依赖眷恋地趴在他的后背,脸也侧贴着,闻着熟悉的冷冽香气,她闭上眼,任凭暖风春阳铺在自己身上。
蔺白腰微弯,一步一步,没有颠簸、扎扎实实地慢慢往前走。
芜荑胳膊从后面伸过来,横在他的脖颈下面互相抱着。
她启唇小声叫他,“蔺白。”
“嗯?”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你走,你会走吗?”
蔺白未加思索,语气坚定像是发誓:“不会,我永远陪着大人,只有大人让我走我才走。”
芜荑双手搂紧,两个人紧紧贴着,“这可是你说的。”
蔺白轻笑,后背随着震动,芜荑清楚感受到,也听到,“对,是我说的。”
将芜荑送回卧房,蔺白洗了条帕子来,仔细给她擦干净脸上已经被风干的汗水。
蔺白理着她额头的发丝,“大人后背上想必也出了汗,要不要去畅欢阁沐浴更衣?”
不用蔺白问,芜荑也想去的,他这么说出来了,芜荑正好点点头,“去。”
话音落,她伸出胳膊来等着,蔺白笑,将手里的帕子放回搭在盆沿,走过来将她背起。
芜荑趴在他身上,被他挽住腿弯,两条腿轻轻前后晃了晃。
蔺白制止她:“大人小心别摔了。”
“不会的。”芜荑斩钉截铁道:“你不会把我摔了的。”
因为脸靠在他的背上,所以她的声音闷闷糯糯的,有些口齿不清。
蔺白嗓音低沉,染着笑意道:“那就多谢大人相信了。”
芜荑又晃了晃腿,“客气客气。”
畅欢阁里汤池引自天池水,温热带着暗香,因此阁内一片水汽弥漫氤氲,雾雾朦胧。
蔺白不好跟进去,蹲下让她从自己后背上滑下来,站直后担心嘱咐她:“大人小心些,注意不要滑倒,也不要在里面睡着,我就在门口等着,大人有事叫我。”
芜荑听着点头,“知道啦。”说完,迈腿进去。
蔺白背对着门,向前几步,走到栏杆前面,坐在美人靠上,竖着耳朵聚精会神,以防里面传来异常动静。
阁内,芜荑舒舒服服依靠着汤池的玉石边缘,整个身子脖子以下全都没到水里,只留脑袋在外面,任由打着小旋的热水从自己身上滑过。
这段日子她基本是不能动,只能用几遍清洁术,虽然效果没差,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不容易能沐浴了,也是乐事一场啊。
水很舒服,芜荑泡在里面舒服地直打瞌睡,在自己的脑袋又一次点了一下后,她强睁开眼睛,踩着台阶从水里出来。
脱离水面,身上残留的水珠子簌簌往下滑落,残留点点水痕,茫茫雾气一接触肌肤,激起一层小疙瘩。
芜荑禁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颤,从架子上扯了干燥柔软的宽大巾子将自己裹起来,赤着足,踏在冰凉地板上,走到墙边柜子里,去找自己的衣服。
她实在倦怠慵懒,不想费力去穿层层叠叠繁复的衣裳,只穿了中衣,外面罩了件薄薄的素纱披风。
蔺白坐在外面,金灿阳光洒在后背上,他听到里面均匀略重的脚步声,芜荑大概是准备出来了。
他站起,走到门口,最后一步刚落脚,面前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蔺白定睛看去,她的脸被热气蒸的酡红,不施粉黛,头发随意用玉簪盘了下,松松凌乱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打湿了肩膀。
“大人怎么没擦干头发就出来了?”
他往旁边让开一步,芜荑一手在胸前,揪紧披风两边,抬脚迈了出来。
“外面风一吹就能干的差不多,何必费心擦一遍呢。”她不以为意。
蔺白跟在她身后,随着一起走过斜阳暗影的长长回廊。
“大人。”
他突然出声,芜荑下意识停住脚,回头看,“怎么?”
蔺白也不明白那一瞬间为什么会叫住她,心中突突的跳,有些慌。
匆忙看了眼身旁的膳房,口不择言问她:“我想问,大人晚饭要吃什么吗?”
芜荑抬眼,目光落在膳房门上那一四方的匾额,遒劲洒脱的笔迹,颇具力道的入木三分,是熟悉的字迹。
她微微怔神,许是刚泡完澡,有些食不下咽,摇摇头,“没什么胃口,你做什么就吃什么吧。”
说不上来的失望感在她回答的瞬间,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占满心,快到蔺白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仿佛两人间的距离将会在不知不觉间拉大,就像他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的牛郎织女一样,银河的落下是那样的出乎意料。
所带来的陌生恐慌感,让蔺白一瞬间无所适从。
他按下咚咚直跳的心,不等它平复下来,看着她散漫的目光,遮掩地平淡无波开口,“好。”
芜荑扯着嘴角,拢紧了身前的斗篷,目光垂落到蔺白衣裳的底端,青崖海水纹样银线刺绣,耀眼夕阳下,海水勾勒一层金边,灵动地仿佛要涌动起来。
她移开目光,“那回去吧。”
回到卧房,芜荑坐到窗前,蔺白拿了块洁净毛巾给她绞干头发,轻揉微拧,及腰长发隔着一层毛巾被攥在手里,吸了水潮湿的毛巾沉甸甸的。
等擦的差不多,他把毛巾给了芜荑,让她自己再攥攥水分,“那我去做晚饭了?”
“去吧。”芜荑接过来,歪着头,将长发拨至胸前。
蔺白走后,她提高声音出声道:“我今晚打算让他吃碧波草。”
天道说:“我知道,先前听到了。”
芜荑顺势道:“你耳朵可真灵,够快的啊。”
天道没搭话,转移话题:“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蔺白仙骨修好了,你可就没什么好挂念放不下的了吧?”
“没了。”芜荑揉搓着头顶,“他仙骨修成了,我就真的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她说的坦率干脆,天道很满意,不枉它牺牲天谴机会。
不对,还有魔界那颗蛋不是?
它说:“那魔界呢,那颗蛋你不要了?那可是你的亲生的。”
芜荑垂着眼,闻言手上一顿,继而若无其事,“那颗蛋这许多年都破不出来,是不是废在里面也未可知,不能因为这点未知就放弃六界众生啊。”
她面无表情,天道窥不出其他,只能当她是真的放弃了那颗蛋。
也是,修仙者情感淡薄,何况她,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更是冷硬。
话通知到了,芜荑跟它没什么好说的,立马面子功夫都不做,直接赶人,“行了,你走吧。”
如今拖了好久的心愿达成,天道也不跟她恼,老老实实地走了,留下芜荑擦着已经差不多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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