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荑放下掩住鼻子的手,避开纱幔,径直向里间走去。
姬白王后去世以后,他一直不许女妖进入寝宫,甚至洒扫的男妖也是信得过的心腹,来去自如的也就是世子姬簌,因此寝宫有些空荡简单。
芜荑来到床榻旁,抬手拧动床头高几上一樽龙纹花瓶,不远处的衣柜‘咔哒’一响,开了一条容一人过的空隙。
她松开花瓶走过去,进入到一条密道。
衣柜后的密道潮湿阴暗,石壁上凝了一层水珠,有的水珠挂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着。
芜荑闪躲着会跌落在身上的水珠,走了数米后,一拐弯,一个硕大石室映入眼帘。
石室里用火把照亮,无他,唯一口薄棺。
她走上前,抬手曲指,在棺盖上敲了几下,出声道:“出来吧。”
她话音落,久久没有动静,芜荑也不生气,就那样安安静静等着。
倏地,棺盖从里面被推动,满头大汗、一脸惊惧的小少年从里面颤抖着爬了出来。
芜荑低头看着眼前这个眼含泪水的少年,正是姬簌,也是她来这儿的目的。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用拇指轻轻蹭掉他眼角的泪。
姬簌在她轻柔动作以及周身温和气场下,逐渐停下害怕的颤。
他记得她,父王带他找过的芜荑大人,也是父王将他藏在这里,并嘱托若是侥幸逃脱后必须去寻找的人。
姬簌强撑的心念轰然坍塌,眼泪决了堤似的流,嚎啕大哭抽噎着扑到她的怀里。
芜荑顺势,轻轻搂住他,摸着他的头作安慰。
这孩子也是命苦,胎里没长好导致心智身体具不健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尚且懵懂,就要故作镇定沉稳和父亲一起承担天降祸事,眼下更是被灭了族,成了遗孤。
估摸着,元神不安,还没长好的心智又得倒退不少。
姬簌在温暖怀抱中镇定下来,松开紧抓芜荑的手,眼里湿漉漉的,抿唇不安看着眼前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干净衣裙。
芜荑双手压在他的肩膀,手指蹭了蹭他还有些肉肉的小脸,“跟我走吧。”
姬簌打着哭嗝,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闻言,用力点头,“嗯。”
芜荑笑笑,牵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去,出了寝宫后,驾云回去无穹顶。
路上,芜荑将和蔺白一样的红手绳系在他的手腕上,并嘱托道:“这个一定不能摘下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姬簌点着头,迟疑着惴惴不安问道:“大人,我的父王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记得父王眼里的决绝与不舍,记得他的视死如归,也记得他的叮嘱。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父王了?
芜荑复杂地看着他清澈的眸,想起来大殿上满身伤痕。气息全无的妖王,嘴角扯出一抹笑,安慰他道:“会有机会见到的。”
是啊,会有机会见到的。
姬氏一族是妖王的选择,她无法干涉。
最后的悲悯,就是护住他们的魂魄,送去忘川黄泉,若是以后这孩子有机缘,大概是会见到的。
姬簌听了,一脸坚定,“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一定会去找他。”
芜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讲话。
两人没有停落在宫门前,而是直接进了院子里,听到两人脚步声,蔺白搁下手里的笔,起身阔步走了出来。
一绕过花鸟屏,蔺白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牵着手过来,堪堪到芜荑肩膀下面一点的少年对芜荑的依赖显而易见。
他脚步下意识一顿,继而走近,在廊下等着两人走上台阶。
等两人走到自己面前后,蔺白眼神落到姬簌身上,瞬间凝滞在了他手腕上的那根红绳,又不动声色看向芜荑,问道:“这是……”
芜荑晃了晃姬簌的手,“妖王的儿子,叫姬簌,你们应该有过一面之缘的。”
蔺白实际上记得他,即便是擦肩而过。
只是他不明白芜荑的意思,以后是要让姬簌在无穹顶住吗?
瞬间,蔺白想起来霂绿曾说过的,若是芜荑大人要有仙侣,他该当如何。
下一秒,蔺白又在心中唾弃自己,为什么见到其他人到这里来就要疑神疑鬼、以主人自居,并排斥厌恶姬簌占据了他一直以来的特殊。
尤其姬簌并不能以正常少年视之,他的心智眼下不过是个孩子。
他一边告知自己不能够如此逾矩僭越,一边心里又忍不住胡乱猜想,嫉妒不悦肆意生长蔓延。
在心理变得恶劣以前,蔺白猛地攥紧自己的手,指甲嵌进皮肉,企图用疼痛唤醒这样卑劣龌龊的自己。
他嘴角扯出笑,“那是把他安排在我收拾的那个房间吗?”
“你居然猜到了。”芜荑提高声音,并点头,“对,以后他就在这儿住着了。”
说着,她拉了拉姬簌,两人交握的手指向蔺白,示意他:“这是蔺白,你以后叫他蔺白仙君就好。”
姬簌仰着脸,圆圆的眼睛忽闪着,听了芜荑的话,乖巧认真点头,怯生生叫了声:“蔺白仙君好。”
她又看向蔺白:“你以后唤他姬簌就行。”
蔺白抿着唇,点头。
这还是芜荑思前想后的结果。
蔺白纵然年纪在这帮人眼中什么都不是,眨眼功夫就过去了,但他是成人心智成人体魄。而姬簌,他身体受限,不仅体量没有上去,心智亦不健全。
让姬簌唤蔺白哥哥不合适,让蔺白唤他哥哥也不合适。
既如此,便以仙君称呼吧。
芜荑欣然,带着姬簌要去他的房间,并且叫了蔺白一起去。
三人顺着回廊来到房间,推开门,恬淡清爽的果香迎面。
“进去瞧瞧,这是你的房间,蔺白给你细心收拾的。”芜荑从背后轻推姬簌示意他进去,姬簌回头看了她一眼,陌生小步地走了进去。
他站在门口,转身通体看了一圈,回过头来,鹿眼灼灼看着芜荑。
芜荑碰了碰他头上已经分叉的角:“喜欢吗?”
姬簌抿着嘴,拘谨点点头,没有说话。
芜荑拉着他的手,走向里面,蔺白则在外面等着。
等到床边,她道:“你担惊受怕累了一上午,躺在这里休息会儿,醒了以后就来主殿寻我,嗯?”
姬簌不安地搓着手指,他想拒绝,因为不想自己一个人,但又想到这是尊神大人的地方,他不能如此不识礼数不听话。
父王说过,去到别人家里,就要听从主家安排,切不可肆意妄为,叫人家耻笑。
他一直都记得牢牢的,一刻都不曾忘记。
姬簌点头,声音带着微颤惶恐,“簌儿记得了。”
芜荑笑,帮他褪去外袍躺下,给他掩好被子后,施了一个安睡咒,这才安静离开。
出了房门,蔺白伸手将房门拉过来合上,芜荑等着他,两人并肩离去。
路上,芜荑将来龙去脉给说清楚,末了,又嘱托道:“他如今尚是孩童,又骤然骨肉分离的,劳你累,多看顾他一下。”
前面几节台阶,蔺白伸手扶她的手肘,两人提着衣摆迈上去,上了最后一行,他收回手。
“大人言重了,于情他是大人带回来的,于理他年幼,我看顾他是应当的。”
他的语气平和,不似勉强,芜荑笑着倚了他一下,蔺白下意识手揽在她的腰后。
“那就辛苦你了,以后我多给你钓鱼吃。”
说是钓,不过是用仙法抓罢了,蔺白笑着应下,“好。”
“走吧,去看看你的画如何了?”
蔺白道:“还差许多呢。”
芜荑摆摆手,“也不着急,你好好上色就是。”
“好。”
因为不知道姬簌喜好,蔺白就从他和芜荑两人的饭菜中,留了一部分给姬簌,温在灶上,等他醒了好吃。
饭后,芜荑煮了茶端给蔺白,自己捧着自己的,惬意地品。
蔺白咽下口中的饭菜,问道:“那姬氏一族的尸首有人收殓吗?”
芜荑手成爪虚拢在杯子上方,指尖松松捏在杯壁,食指指腹在杯沿唇碰不到的一边顺着圈摩挲。
“有的。”她垂眼,轻轻点头,“之前妖王有恩于一户,那户人家会帮他们悄悄收殓。”
只是,不过是用草席卷了,埋到野外,连正经坟冢都没有,坟头也不敢起。不过,也好过被曝尸示众了。
生前荣华一生,死后竟只留了个体面。
她曾去信给妖王,问他,会觉得对不起姬氏阖族吗?
他说,姬氏一族作为妖族王室,受民众恭敬,享民众供奉,今妖族有难,姬氏一族自当共进退的,不愿的,也要逼着一起,这是他们的责任。
眼下,姬氏在妖族的唇舌辱骂唏嘘中投入轮回,与以往的敬重大相径庭。
芜荑端起茶杯一仰而尽。
终归是命。
姬簌睡醒的时候,芜荑跟蔺白正在书房里,一人看书一人作画,互不打扰安静自若。
望着陌生的帐顶,姬簌脑海中全是父王盖上棺盖的决绝。
那口薄棺是他母上的,他母上当年殒灭,连个尸首都没留下,父王便在石室内放了座衣冠棺。
那天,他藏身在里面,身边就是母上的衣裳首饰,熟悉气息紧紧包围住他,仿佛周身镀上一层屏障,内心能够安定镇定许多。
姬簌侧身,眼泪止不住地流,顺着眼角滑到枕上,濡湿一片。他抬手,使劲擦掉,吸吸鼻子,手撑着坐起身,准备去主殿找芜荑。
他的外袍沾染了大片血迹,风干以后浓的开始发黑僵硬,已经没法再穿了。
父王曾说,在外一定要体面,但他实在没有换洗衣裳,只能将就着只穿着里衬。
芜荑蔺白刚才还一片安静,不知谁起了话头,两人开始闲聊起来,不过也不耽误蔺白画画。
忽然,芜荑停住嘴,扭头往门口方向望去,蔺白正低着头,察觉她没有声音了,也疑惑的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许久都没有动静,蔺白出声问道:“怎么了?”
芜荑轻啜一口茶,下巴朝门口一抬,“簌儿醒了。”
她话音未落,门口果然传来小碎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投到屋内的阳关被挡住,落下阴影。
听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芜荑偏头低声问蔺白:“你……刚来的时候也这样慌乱不堪吗?”
一个人的外表仪态能够完美体现一个人的内心动向。
就像姬簌。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虽然脑子不大灵光,但因为父亲在旁,所以举止有矩、进退稍得仪。现在刚经历血腥惊惧,内心浮躁紧张,自然举止无度。
姬簌尚且有小千年的日子积淀,蔺白区区一介凡人,人生骤然颠覆,何止慌乱无措。
芜荑心里想了许多,一旁的蔺白声音低沉浅笑,怕滴墨弄脏画,拿远了毛笔,“其实也还好,因为一直不曾出去,所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理解这件事。”
谈及往事,蔺白如此豁达、云淡风轻,芜荑心头软的发酸,眼眶里眼见就要沁出泪来,姬簌却到了。
他踩着小碎步,哒哒哒跑进来,地板光滑,滑了一小步才勉强手忙脚乱停下,稳住身体。
芜荑和蔺白双双看着,眼前这个还是孩子气的少年身体微微紧绷,双手在身前,恭敬地一本正经弯腰行礼。
芜荑低声笑笑,冲他招手,试图减轻他的紧张,“过来,睡好了吗?”
在妖族王宫的时候,姬簌因为极度害怕,所以一下扑到了芜荑的怀中,现如今意识理智许多,因此有了些许局促。
他抬头看芜荑温和的笑容,身体僵硬不安,单薄肌肉隐隐发力,一点点试探着往前走,若是芜荑下一瞬变了脸,他可以一下站回到远处。
但是直到触碰到她,她都没有一点不耐,依旧那样亲近、温柔。
姬簌小心翼翼跪坐在芜荑身边,微低着头,暗中调整,将自己的衣袍在腿下压好。
他低着头小幅度动作时,肩膀会晃,带动着不大的脑袋来回动着,上面的鹿角直愣愣,很是喜人。
芜荑忍不住伸手,在他的鹿角上捏了捏,又安抚地摸着他的发顶,正在整理衣服的姬簌下意识用脑袋去蹭她的手,毛茸茸的,有些暖。
倏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姬簌猛地停住动作,身体绷紧,慌张挤出几个字。
“我,我不是故意的……”低若蚊蝇。
芜荑收回手,同样小声回他,“没关系的,你很好,不用紧张。”
说罢,她又回头,冲着安心作画的蔺白道,“我有这么吓人吗?为什么这孩子和你第一次见我时一样,这么草木皆兵。”
恍若隔世之感的蔺白回想起之前,姿态依旧舒展,故作思考一下道:“嗯……是有点儿。”
为了表示可信,他还点着头。
知道他在开玩笑,芜荑气恼,随手抓了一本无用的书扔了过去,力道不大,堪堪打在身上罢了。
蔺白本就站着,见着那本散开跟朵花似的、正飞过来的书,向后一退,还把笔拿的远了一些,“小心小心,别弄脏了画。”
说着,书册刚好飞落到他身前,还向前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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