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终于归于平静,方才呼啸的风也止住了些,门口狻猊香炉的青烟在空中盘旋成一朵莲,一上一下的小幅度浮动着。
蔺白保持着朝右侧侧身,脊背挺得笔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挡住了里面复杂的情绪,芜荑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就重新低下了头去。
两人久久无言,耳边恍惚能听到香炉里香粉燃烧的窸窣声、二人的呼吸声、以及各自的心跳声。
良久,久到芜荑以为,有她活得这数十万年那样长,蔺白终于先开口了。
他慢慢正身,抬起眼,目光专注而认真,带着期待与哀求:“大人,要让我走吗?”
这句话一问出,蔺白只觉得脸上、耳廓都如火烧般滚烫,那日遐南君措辞中若有若无的贬低,在此刻让人羞愧。
将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死乞白赖问出,也不知是否会惹人厌烦。
芜荑从来没觉得上座与阶下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猩红,然,他却没有压抑不住、歇斯底里地诘问,也没有面红筋凸、双眼愤恨地凝视。
他只是如往常一般眼神平淡,却用着暗哑的、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用力地问。
芜荑喉咙瞬间失声,嘴巴张合,最终,费力挤出几个字。
她说:“你走吧。”
那一瞬间,蔺白只觉着尘埃落定般,心里的猜想都落到了实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笑,放声的笑,可最后,嘴角只是抖着,扯出一点弧度,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蔺白知道,这个样子一定很丑,白白玷污了这张珠玉般高洁的脸。
可人做事,都是讲求一个‘理由’二字。
他喉结滚动,竭力咽下涌上来的酸刺,眼眶骤然湿热,她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模糊,他听到自己不甘心的声音。
“我想知道,你带我到这九重天,是为了什么?”
他如此直白,芜荑故作平淡漠然的脸,险些要绷不住露出情绪来。
为了什么?
也是,总得有个为了什么。
芜荑本不想告诉他的,可纠结半晌,斟酌了措辞,最终,还是强撑着伸出了胳膊,拼命控制住手不要抖,隔着远远的距离,手指指向了他的胸膛。
蔺白顺着她指的方向,低头,紧接着,听到了她波澜未起的声音,冷漠的让人陌生。
她说:“我要你体内的仙骨。”
仙骨两个字,像是把刀,在他的心头狠狠扎了进去,使劲儿地剜着,生生的疼。
蔺白眼角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啪’一下砸在地上,溅起一朵几不可察的水花。
他抬起头,闭上眼艰难地吸一口气,睁眼时,又再重重吐出,轩昂肩膀倏地垮了许多。
“所以,将我带到这九重天,带到这无穹顶,就是为了借我身修好这仙骨吗。”
“就因为我是魔族中人,不以仙骨为根基,所以才挑定了我是吗。”
“这样你抽出仙骨的时候,才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来交换,还不用担心这个人会趁机赖上你是吗。”
“你真的是……盘算的很好。”
他的声音低低的,间或气音,似是询问,实是陈述。
短短几句话,将这几个月来的所有事情,概括了个彻底。
不,准确说,是将她十几年的筹谋概括了个彻底,毕竟,她早就盯上了他。
蔺白说完,芜荑似是也松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不少。
毕竟掩盖着真意,是真的很难。
芜荑坐直身体,垂下眼半阖,瞧着下方的人。
低眉敛目,睥睨悲悯。
是惩罚或是恩赐。
她说:“我会亲自抽去你的仙骨,减少你要承受的痛苦,另,你在无穹顶养好身体再行离开。”
言罢,她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高座之上,徒留蔺白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殿宇,久久未动。
许久,蔺白冲着上座方向,躬身行礼,提高声音道:“臣蔺白,谢大人。”
正殿外,姬簌小心翼翼走远,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动静,稚气未脱的脸上,是天性使然察觉气氛不对时的拘谨与担忧。
他虽然不懂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察觉得出,殿内的气氛,凝滞压抑,大人与仙君间,出现了很严重的嫌隙。
他小步跑着,回到了自己房间,免得让他们看到自己心生厌烦。
晚上,芜荑终于回到了无穹顶。
正殿内,蔺白已经不在了,她先去了趟姬簌处,问他吃过东西了没有。
姬簌本坐在案几前看书,见着她腾地站起来,走到跟前道:“吃过了,蔺白仙君给我做的。”
芜荑原本面无表情,听了之后,忍不住无声笑了一下,“他品行好,自然不会迁怒你,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大人。”
她要走时,姬簌一下拉住了她。
“怎么了?”
姬簌迟疑问道:“您与蔺白仙君之间,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芜荑一愣,微微弯下腰。
“你还小。”她摸了摸姬簌的头:“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等你以后长大了,就能明白了。”
“可我要是长不大怎么办?”
“那你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好了,你先去睡觉,这样才能快点长大。”
姬簌点头:“好。”
照顾着姬簌睡下,芜荑才一步一步回了主殿。
狻猊香炉里的香早就熄了,残留的香味也很淡,夜明珠因为昨晚的纱罩尚未收去,因此殿内一片昏暗。
芜荑先重燃了香料,狻猊香炉吐出浓重烟气后,她才径直去了卧室,一向爱洁的她,只脱了鞋子,和衣而卧。
她蜷缩着,侧躺在床上,任凭清冷冷月光洋洋洒洒落到身上。
蔺白房间内,蔺白也侧躺在床上,看见月光下璀璨的那颗透明球,不停地旋转。
第二天一早,尽管右护法已经猜到了蔺白的回答,左右护法两人还是迫不及待的,央着归云快些带他们到无穹顶上去。
归云无奈,只得领他们上去,并提前告知,芜荑大人这个时间大概是未醒的,去了也是等着。
左护法毫不在意,大手一挥,“大人尊贵,我俩等一等又如何。”
三人一行来到了无穹顶,没想到,芜荑与蔺白已经在正殿等着了。
归云没有进去,左右护法进去后行完礼,顾不上坐下,站着就问:“君上可是想好了?”
不等蔺白出声,上座芜荑先道:“是,想好了,他随你们回去。只不过,因他体内如今已有仙骨,须得抽出后,才能回到魔族。”
“因他是因为我才来到仙族,仙骨也是我赠予的,为了弥补,便让他在此处修养好以后,你们再来接他离开。”
右护法一听,上前一步,皱眉不解:“抽仙骨?”他们只想带元神回去,君上身体还在他房间躺着呢。
对此疑问,芜荑早就想好理由,眼下便淡定与他们解释。
仙族生死无定数,因此蔺白在冥族的名簿,已经随着他来到九重天被划掉了,这具身体便是在五行轮回之外。
仙身殒灭不易,元神无故离开后,身体便非仙非凡,亦无生无死。有无元神,不过是活生生与行尸走肉的区别。
为了避免眼下这个半死不活,只能将仙骨抽出,让魔族将面前这具身体带回魔族,与魔族那具身体修为一体。
蔺白闻之,嘴唇蓦的无笑意一勾。
她惯常的做派,全局须要尽在掌握之中。
左右护法不太懂这些仙族之事,只是她所说的两具身体修为一具……
两人面面相觑,这从未听过啊。
两人嘀嘀咕咕落在蔺白耳中,他直直看向上座,冷声开口:“想必此事大人有方法。”
芜荑抿着茶,闻声点头。
“不错,先前我给你那本,让你留着以后看的书,便是此技法,不过别担心,毫无弊处。”
蔺白想起,是她那日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最后一本书。
一听有法子,左右护法没顾上什么书不书的,心里那点子因为君上被带到九重天的不悦瞬间消失了,两人笑着向芜荑道谢。
“谢大人费心。”
芜荑点着头,手指指尖在桌面上小声点了两下,开口送人。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二人便先回去吧,等他身体修养好了,我让归云给你们去信。”
二人行礼:“是。”
那两人来去匆匆,片刻功夫,便跟着归云离开了,殿内又是一片安静。
芜荑扬声道:“晚上我在闭关室等你,你早些来吧。”
蔺白低沉道:“好。”
芜荑中午和晚上都没用午饭,姬簌也只是飞快扒拉完自己碗里那点干饭,端着自己的碗跑去了膳房放下。
剩下蔺白自己守着一桌子的菜,一口接一口机械地吃,食不知味。
将偏厅的东西收拾完,蔺白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入夏以后,白昼越来越长,傍晚的晚霞也越来越绚烂,红的热烈,灰蓝的晃眼,远方云脚处的青白也色彩浓重,屋子里被映衬的一片红彤彤。
蔺白站到妆台前,将那颗透明球单手捧在手里。
眼下天还亮着,里面星子并不明显,只是偶尔会有几颗突然变得明亮,也会清晰许多。
那天,芜荑让他去闭关室吃碧波草的时间,也是在晚上。
现在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他顶着这张脸,已经过了小十天了,不过对着水镜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修仙骨本就是借血肉灵力养玉簪,想来,她的这把玉簪已经完好如初了。
芜荑与遐南君竟是如此等不及,甫一修好,就开始计划让魔族发现他,再顺理成章取出仙骨。
只是,不知她要拿这玉簪为了什么人呢?
蔺白心里一直有个猜想。
器物经年生灵,何况是孕育芜荑的那块玉石,而且玉簪又陪着她征战沙场、安置六界,时间长了,通灵也未必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这样一来,就可以说得通了。
他一开始,只以为单纯是仙骨的影响,凡人成仙都要经历这一遭,现在想来,大概只有他是这样的,应该是玉簪所化仙骨的影响。
即,玉簪为首因。
因为骨相生皮相,一条骨生一张皮,玉簪为骨,皮相自然要发生与之相匹配的变化。
这把玉簪早就损坏,器灵自然随之沉睡,若是为了唤醒器灵才修的玉簪,这个解释很合情合理。
更进一步,若是没猜错的话,这张脸,应该就是那器灵的吧。
毕竟是莹润玉石所化,所以整个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上,都无限接近于那股温润柔和。
能让芜荑这样费心找他回来,那么,库房里那个装着表露心意的木盒子,也是他的吗?
可那日,她明明说的是不舍得他。
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蔺白的猜想想到这儿以后,再也深究不下去,只能停留在原地,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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