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周善才娶了徐珍。两个人之前不认识,是两家父母托媒人介绍的。要说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在婚事敲定的隔天,两个人在庙会上隔着人群远远的望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其实也看不见什么。

    反正徐珍是没有看清周善才长什么样子。

    两人结婚的日子是腊月。周家老太太找人看了日子,选定初七这天。

    婚事其实来得有点急,主要是周善才最近一门心思闹着要跟人跑去外地做生意,周老爷子顿感大事不妙,想着寻一门婚事结了,让他定定心不要跟人出去瞎跑。毕竟这一两年来,跟着这些狐朋狗友,周善才连高中也没考上,还学会了抽烟。周老爷子为人不善言辞,虽未表露,却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徐家和周家在大队上有点关系,徐珍的父亲是乡里大队队长,而周老爷子为人讲义气,曾经在一次风波中为徐父说过话,两家也因此有了来往。

    两个年纪相当的男人时常一起喝酒。一次喝到兴头上,周老爷子倒了点苦水,没想到徐父一听,两人一拍即合。

    徐珍是徐家的二女儿,头上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姐姐徐丽去年说了婆家,夏天嫁了出去,如今已经怀孕五个月。

    徐父这次答应其实也有自己的考虑。小女儿到了可以说婆家的年龄了,紧接着下面两个儿子也要娶媳妇。自己要攒钱盖新房子,彩礼钱,装修费,哪里都是钱。即使他做着大队长,钱也是万万不够的。

    与其把女儿嫁给别家,不如嫁到周家,至少自己对周父的为人还是了解几分的。

    就这样,在1989年腊月初七这天,周善才娶了徐珍。

    周善才大徐珍两岁。可即使大两岁,却也都是毛孩子,加上两人脾气都烈,之前又不认识,有许多需要磨合的地方。显然,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吵架就是一种途径。

    那时候周家尚未分家,周善才和徐珍天天打架。对面屋子的周老太太一开始曾试图拉架,结果第二天俩人打架的时候直接把门锁了。周老太也只能干着急。

    俩人一吵架,徐珍一生气,势必要摔东西。锅碗瓢盆,茶杯热水瓶,只要是手边的东西,徐珍一溜儿都能拽地上。等气消了,周善才拿这事取笑她,她就正正脸色,干巴巴地开口让周善才重新买。

    然后下次吵架还是会摔。

    别说,吵着吵着,俩人感情还真好了起来。

    对于年长的人来说,儿女结婚之后,下一个提上日程的势必就是抱孙子。

    可眼看着周善才和徐珍结婚两年了,跟他们后面结婚的张家孙子都会走路叫爷爷奶奶了,自己家儿媳妇肚子还没动静。周老太又着急了。

    其实徐珍自己也挺着急的。自己同一辈结了婚的姐妹们都有了孩子,要说她不着急那是假的。她不讨厌小孩,周善才也说他喜欢。

    一开始徐珍不知道可能是自己的身子问题。两人结婚一年后,开始准备要孩子。

    一年后,肚子没动静。又一年,还是怀不上。

    徐珍开始着急了。

    两个人到乡里老中医那里看,老头把着脉轻轻摇头,说往前着凉太严重,寒着了,只开了一大包草药让回去调理。去县城大医院看,医生也只是谨慎地说,怀孕的概率很小。

    两人去了很多医院,大的,小的。见了很多医生,中医,西医。吃了很多药,医院开的,或是偏门左道的土方子。

    都收效甚微。

    徐珍很沮丧。觉得自己可能这一辈子都做不成妈妈了。

    于是在1992年这一年年底,周善才和徐珍商量,两个人不要孩子了。自己过也挺好。

    徐珍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为谁的妈妈了。

    90年代,一个说开放仍蒙昧,说腐朽又开化的年代。即使穿着喇叭裤,烫着大卷走在街上,即使徐珍相信周善才很爱自己,相信他的话都是真心实意地,当她从人群中走过,还是会被一些声音撕扯。

    “生不出孩子。”

    “身子不行。”

    “苦了老周家喽!”

    这样的话不时就会萦绕在她的耳边,让她在深夜里不能入眠。

    话语是善也好,恶也罢,它带着刺,割破了徐珍心中最后一层防守线,穿过她的心脏,玻璃碴子一样扎在上面,一遍遍告诉她,其实她一直很在意很在意。

    要说徐珍对做母亲这件事情有多期待,那恐怕也未必。毕竟怀孕生子的痛,她也打心底里害怕。可只要想到自己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做母亲,那痛也不比分娩的痛楚要少几分。

    她想到周老太不达眼底的笑容和几度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到周善才抵抗着父母和外界的眼色和压力,一如既往地保护她对她好。

    所以在听说,隔壁村有一户人家要往外送一个男婴的时候,她动心了。

    若不是自己不能生,老人家又有传宗接代的思想,谁会要这样一个别人家的不清不楚的男婴呢?她承认她是愧疚心理占了上风,又觉得年轻的自己再也不能承受得下那些风言风语,在周善才问自己什么想法的时候,她选择了接受,成为这个甚至不知名姓、身世未知的男婴的母亲。

    男婴是在11月出生的。是隔壁村在南方打工的女儿,在外怀了孕回家偷偷生下来的。女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大出血死掉了,如今家里只剩下她的一双父母。

    两个老人是战乱年代后相识的,结婚的时候年纪都已经不小,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上了年纪一身老人病,又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如何都是养不起这么一个孩子的。

    孩子生下来几个月,老人心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又怕孩子最终沦落了,迫不得已之下才暗里找人寻一处好人家,看愿不愿意收养这么一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在从前其实并不少见,以往年岁不好的时候,一些养不起孩子的家庭便会将自己年幼的孩子卖给富裕的家庭养。偷偷生下孩子放到别人家门口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现在生活水平在变好,这样的事情毕竟越来越少了。况且还是个男婴。

    想必若非遇到此般境地,本不会被送出去。

    徐珍听周善才将那一家的大致情况讲明,有些心动。

    “只是这个孩子已经上了户口,这个有点难办。”他搔了搔头发。

    徐珍也有些犹豫了。

    这不是白给人养孩子吗?万一有一天人开口又要走,那不是做了冤大头?

    其实仔细想想倒也还好,这两个老人名下没有其他子女,所以严格上来讲,这个孩子在两位老人离开后,就只有他自己。

    这也是真正让两人犹豫的地方。因为他们几乎可以想到,假如这个孩子最终沦落,会遭遇怎样的一生。

    “不过那家老人说,如果我们实在介意,到时可以把孩子迁到我们名下。”

    那天夜里,周善才便去邻村将孩子抱了回来。

    虽说人家没要钱,周善才还是拖传话的婆子带了一筐鸡蛋,篮子里面偷偷塞了五百块钱。

    只是因为她口中的那对老夫妻过得实在是拮据。

    周善才记得很清楚,当自己接过他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睛睡觉的男婴突然睁开了眼睛。周善才很怕他会哭闹,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睁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一路都没有哭闹。

    徐珍在昏黄的灯光下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孩子。

    他出生已有70多天,由于营养不良又加早产,显得十分瘦小。

    他真的很小很小,脚很小,手很小,鼻子嘴巴都很小,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地大。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他日后要称为“爸爸”“妈妈”的人。

    那一刻,徐珍内心有一处地方被触动了。

    她下决心要给这个有着晦暗出身的男婴一份磊落温暖的爱,好让他一生都不会因为没有亲人的呵护而受半点罪。

    于是在1994年1月12号这一天,周善才和徐珍终于做了父母。

    周善才翻遍了自己那本发黄的新华字典,最后为他取名为岢,希望他像山一样巍峨坚强,同时也取了山可平的字形。

    事实上,后来周岢也的确如同他的名字被赋予的意义那般,成为了山一样的男孩。

    周岢百天的时候,周家为这个迟来的男孩举办了隆重的百日宴,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流水席摆了近十桌。

    他们想告诉所有人,这个孩子,对于他们,如同亲生。

    谁也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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