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萧衍喊停马车。
闻长青随着萧衍的视线望过去,不甚在意地说道:“几个小乞儿争食,没什么的。”
萧衍未置一词,掀开车帘自顾自走了下去。
只见地上蜷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少年,似乎在保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周围围着的几个少年不住地
对他拳打脚踢,嘴里还不停地谩骂,可即便如此他却一声不吭,也不反抗。
他们的身量看起来比地上的孩子略高也略壮实,皮肤黝黑,脸上泛着红,身上挂着的都不叫衣服,简直就是几块烂布。脚上有的穿着破了洞的布鞋,有的干脆光着脚。
确实是一群小乞儿。
萧衍对于这样的场景其实不算陌生,西北边塞每遇战乱,就会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也便会添上不知多少像这样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难蔽体的流浪儿。
父亲曾联合边地各州留守给这些孩子提供避难所,可官府的力量毕竟有限,能救一人难救万民。
唯有终止战乱,才能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所以父亲曾告诉她,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保边境太平,百姓安居,哪怕身死。
萧衍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几块石子轻轻地扔向站着的几个孩子,孩子们身上吃痛转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可看到萧衍以及萧衍身后披甲执剑的闻长青之后,便要四散跑开。
一看就知道流浪了很久,眼色极佳,知道什么人可以惹,而什么人千万不能惹。
萧衍叫住他们,而后对闻长青伸出手,在闻长青不明所以的眼光中伸手解下了他身上的钱袋,然后丢给了那几个少年中领头的那个。
“拿着去买点吃的,以后不可欺凌弱小,互相为难。”是对那几个孩子说得。
那几个孩子哆哆嗦嗦,忙不迭一边应着“是是是”一边跑开了。
闻长青:“”
萧衍:“回去还你。”
说完走向了地上还在那儿趴着的小少年。
很多年以后,雁西已经想不起当初与萧衍在一起的很多小细节,可是他永远记得金州城墙根下迎着日光走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昂扬立于天地间,犹如神祇。
他在地上望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犹如看着不知哪路神佛,终于在这冰冷人世给自己送来的一丝暖意。
她穿着火红的衣袍,玄色腰带,白底皂靴,发髻高高梳起。两蹙眉毛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英气十足。眼底带着三分灰暗,三分冷漠,还有三分狠厉,可是雁西还是透过那重重掩饰看到了那最后一分的慈悲。
那时候的雁西还不知道,那是少女还未经世事艰难,人心叵测,来不及掩藏的最后一捧热血。
萧衍走过去,小少年单薄的身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那瘦弱的胳膊不堪一握,萧衍的手还多有富余,身上看不出几两肉来,眉梢嘴角还残留着被揍出来的乌青和血迹。
可那双眼睛,当萧衍看进去的时候,不由得一惊,一个瘦弱几乎奄奄一息的少年目光会如此锐利,那双眼睛盯着自己,就好像豹子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极具侵略性。
萧衍扶起他来,才看清他怀里护着的东西,是一个已经被压烂的红薯。
萧衍心里没由来的一酸。
萧衍转过头来看向闻长青。
闻长青连连摆手,说道:“将军,我已经没钱了。”
萧衍打量了一下他,将目光定在了他手里的剑上。
闻长青垂死挣扎,说道:“将军不可,这是我祖父给我的剑”
萧衍向他伸出手,郑重其事地保证道:“放心,不会给你弄丢的。”
闻长青自然不敢再继续反抗,极不情愿地将剑递给了她,再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走向了城墙脚下那个烤着红薯的白头老翁。
“老伯,我们是城外驻扎的大盛将士,我将此剑押给您,您给我几颗红薯,待我们取了钱再来换回剑,您看可否?”
这白头老翁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这一听又是此次解救金州的将士,便连连摆手,说道:“将官客气了,要不是你们,金州现如今还在北狄人的手里呢,我老头子又哪能这么快就出来卖点烤红薯糊口呢。”说着便认认真真挑选了几颗壮硕的红薯,仔细用纸袋包好递给了萧衍。
萧衍硬要将剑留下,老翁百般推辞,拒不肯收。于是萧衍也不再啰嗦,留下一句:“老伯放心,我必遣人给你把钱送来。”便拿着红薯走向了仍自蜷缩在城墙根下的小少年。
萧衍蹲下身,将红薯递过去,小少年呆愣着没有动作,只是盯着萧衍,一眼不错。萧衍看他不接,于是又耐心地剥开一颗热乎乎地红薯,再递过去,说道:“赶紧趁热吃,凉了吃会闹肚子的。”
闻长青很新鲜,从京都出发,到解救金州,再到负伤至今,他从没有看到萧衍对除了李缙之外的任何人用如此温柔和缓的态度说过话。
是啊,脱掉甲胄,算起来她其实也不过是一名二八少女,京都中如此年纪的贵女不是在父兄的官荫庇护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娇滴滴地养着,就是在花月会诗雅会上不可一世地风光着。
可谁会想到这个带着腰间豁开的巨大伤口,蹲在西北边城的城墙根下,给一个小乞儿喂着红薯的少女是大盛朝的将门侯府独女,从小养在宫里的郡主,京都城里高门贵女中名副其实的一枝独秀呢。
“吃吧,这回没有人会抢你的。”萧衍仍不厌其烦地开解着小少年。
闻长青甚至看到萧衍伸手替那个小乞儿整理一下头上散落的碎发,闻长青不禁在心里啧啧称奇。
雁西终于把红薯接了过去,一大口一大口地啃了起来。
萧衍笑了,虽然脸色苍白显得有点勉强。
雁西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笑就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自己的心,让自己在这肃杀的秋风中忘却了寒冷。
萧衍起身离去,可是刚迈开步子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住,回头看那个小少年,他居然扔掉了手上刚啃了几口的红薯,双手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衣角,眼神和自己对视也全然没有之前那几个少年的瑟缩。
萧衍复又蹲下,说道:“别怕,我今天还有要事,不得不离开,如若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便去城里的驿站找我。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给我留信,记住了,我叫萧衍,会有人把你的消息带给我的。”
雁西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记住了那两个字,萧衍。
萧衍,萧衍,雁西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默念,似乎要雕刻进心里一样。
萧衍看他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不点头也不摇头,也没有丝毫松开自己的迹象,渐渐有点不耐,伸手握上他的手。少年的手骨瘦如柴,没有丝毫力量,萧衍轻轻一握少年便吃痛地皱起了眉头,可还是没有松开。
萧衍失去了耐心,拨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萧衍上车后,闻长青也递给萧衍一个红薯,说道:“将军,卑职疏忽,没来得及给您备点吃食。街上还有点兵荒马乱的,商铺大多都还没重新开门营业,您将就着先垫点吧。”
萧衍点点头,接了过来。
萧衍在马车上盯着红薯出神,想着刚才的那个小少年。
直至出了城门很远,萧衍再回头看还是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丢弃了所有,包括片刻之前还在用生命护着的那些红薯,磕磕绊绊地跟在自己的马车后面。
可能腿上有伤,无法吃力,萧衍看到他多次跌倒,可是又立即爬起来,锲而不舍地追逐着自己的马车。
“停车。”
闻长青大概猜到了萧衍的意思,开口阻止到:“将军,任由他去吧,追不上他便会回去了。”
他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会放弃的样子吗。
萧衍下车,站在车旁等待着,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少年才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们身边。
萧衍冷冷地开口:“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少年点点头。
“那你是想从军吗?”
少年摇摇头。
“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要跟着你。”声音低沉有点沙哑,一点都不像是总角少年的声音。
这句话一出,惊掉了闻长青的下巴,这小乞儿,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讹谁不好,讹上这新鲜出炉的玉面修罗女将军。
让闻长青意外的是,萧衍居然没有干脆利落地拒绝,而是沉默半晌,将那小崽子拎上了马车。
来到郊外部队的驻扎之地,一行三个人一路走到了程大帅的中军帐前,萧衍才停下。
萧衍转头对闻长青说到:“你就别进去了,去把老翁的钱还了再回来。”
闻长青:“是。”
萧衍又随手招来了一名将士,萧衍模糊记得这人是闫文昌手下的一个兵士,将雁西推过去,说道:“找个地方安置一下这个小崽子。”
说完便径自掀了帐帘进去了,留下后面一脸无措的于信。
这是谁?由将军您亲自带进来的,和您是什么关系?我要把他安置到哪儿?这么个小不点能做什么啊?倒是说完了再走啊。
从他们进入营地起,便有人通传了中军程大帅,所以门外的士兵并没有拦她。
进入帐中,程大帅,李缙,闫文昌等人都在。帐里当中摆了一个沙盘,萧衍瞟了一眼,是凉州周边。
程大帅在最上主位坐着,李缙,闫文昌和几名将领则在沙盘边上讨论着什么。
萧衍一进来,帐里的人就忽然集体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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