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醒来的时候,  躺在一张质地粗糙的褥子上,感觉周围一直在晃动。

    她艰难的坐起来,掀开帘子看见个笔挺的背影,  穿着灰色粗布长衫,  白发用一支木簪在头顶挽成个道髻。

    她同时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种微微黏腻的感觉,不像是平时皮肤的触感。

    听见动静,“车夫”回过头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快到了,你再忍耐一下。”

    “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儿!”裴妍喉咙有些干涩,  叫了几声,那人却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理她。

    刚才这张脸,又与先前那个太监有所不同,但身形酷似,应是在脸上动了什么手脚。

    听说江湖上有种奇术,能改变人的相貌,  说不定这人原本也不是太监,  而是通过易容混进宫来的。

    还记得最后一刻,  他主动承认自己是四殿下宫里的人,裴妍心中懊恨不已,  自己怎么就着了对方的道。

    往四周看去,  这里到处都是山,根本看不到任何逃走的可能。

    正不安的靠在马车璧上,  那人侧身丢过来一袋干粮,  说道:“既然醒来,  该吃点东西了。”

    这句话,  他用了自己本来的声音。

    裴妍不由的愣住,目光盯着他的背影,忽然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意。

    这个人的声音,竟然和封萧恒一模一样,玉质的清冷,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前几次见他,还不是这样。

    裴妍装作并未发现,捡起他扔过来的干粮,知道自己此时急需补充体力,却看着那一个个又干又硬的馒头难以下口。

    马车的颠簸亦让她腹中翻涌,没有任何食欲。

    过了一会儿,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终于掰了一点儿馒头放进嘴里。

    意外的是并不像她想象般那么难吃,口感还算酥软,且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封萧恒又接着扔给她一壶水,语气淡淡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这话里竟透着些许关切之意,让裴妍心情骤然一紧。

    她几乎已经忘却了,自己曾经做过他的妻子,也多次为了他夜不能寐,希望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哪怕一丝温情。

    可如今她心心念念都是另外一个男人,连带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了。

    “你到底是谁。”她装作什么都不知情,警惕的盯着男人背影。

    光凭封萧恒一人,绝不可能将自己带离皇城这么远,若他之前所言为真,此事便是四殿下在背后操控。

    宁骁想要夺位,利用她对付宸王,便该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眼下的情况,却像是封萧恒独自带着她逃亡。

    裴妍喝了口水,仔细观察窗外的景色,感觉周围越来越荒凉,且马车一直在往山上行驶。

    “你昏迷了两日,马上我们就要到了。”男人的嗓音混杂在山风里,回忆感扑面而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裴妍下意识说道:“你最好现在收手,否则宸王不会放过你。”

    封萧恒持着马鞭的手一僵,对这话不予置评

    即便什么都不做,宸王又何尝会放过自己。

    那个人,简直就是个恶魔。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就像在悬崖上走钢索,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可这是他反复斟酌之后,想出来最能伤到对方的办法。

    要让那人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中,就不能依照约定,将裴妍交给张家人。

    最好的报复,是这一世自己与她重新拜堂成亲,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

    宁宸澜,我不要你的命,但要你生生世世痛苦不堪。

    天黑之前,马车抵达山顶一间寺庙前,封萧恒过来搀扶她下去的时候,裴妍生理性的抗拒他触碰。

    封萧恒愣了一瞬,直接将她抱起,在小和尚的指引下来到一间早已收拾好的厢房内。

    看样子,这里是他早就安排好的落脚之地。

    封萧恒动作轻柔的将裴妍放在床上,看着她易容后的脸,感叹道:“你若本来就生得这副样貌,也不至于招惹到那魔头。”

    随后让人打了两盆水来,自己先洗掉脸上覆着的一层薄膜,以真面目对着裴妍,幽幽说道:“裴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仅一句话,让裴妍浑身寒毛都竖起了。

    这一声‘可还记得’,到底说的前世还是今生。

    她不由双手抱怀,身子往后缩了缩,蹙眉道:“封公子何故要劫持小女。”

    此时的封萧恒,与之前所见气质判若两人,目光中几分歇斯底里的平静,仿佛时刻要爆发似的。

    这种情况下,裴妍决定先竭力稳住他心神。

    拖着他一时半刻,说不定殿下就会来救她了。

    封萧恒又去绞湿了帕子,坐在床边,一点点的给裴妍洗去脸上的易容。

    此时他面上,竟透出种情意绵绵的缱绻姿态,一字一句道:“妍妍当真不记得了?”

    裴妍摇了摇头,面色无辜道:“我知道,当初小女重病之际,得封公子百般照顾,本应信守承诺嫁与公子为妻,可惜最后事与愿违……若是因此得罪了封公子,小女在此向您赔不是。”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就连身边最亲近之人来了,恐怕都看不出一丝破绽来。

    封萧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抿嘴笑了,说道:“宸王勾结南方叛军,一个谋反的罪名是跑不掉,在下将小姐带来此处,实则是为了躲避是非。”

    “谋反?”裴妍睁大眼睛,一只手掩住嘴,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封萧恒既然拿这种话来欺骗她,那便配合他演这出戏,希望他还能保持些君子风度,不做出逾矩之事。

    “是啊,陛下早已经察觉,如今更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封萧恒捏着帕子的手,暗暗握紧,将她脸上最后一点痕迹擦拭干净。

    这双眉眼,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温柔,只不过多了几分傲气,让他突然间感到自惭形秽起来。

    “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宸王。”裴妍有些担忧的低下头,感觉到对方指尖不着痕迹触碰到自己脸颊,胸口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这个人,着实太大胆了些。

    顿时一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在脑海,裴妍深吸了口气,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叫对方看出什么行迹。

    有没有一种可能,封萧恒也记起了那些前尘往事。

    “怕是要步太子殿下的后尘。”说话时,手指恋恋不舍在她面颊蹭了下。

    裴妍目光一暗,心里更加焦虑起来。

    跟这男人待在一起,简直一刻都难以忍受。

    想夺门而逃的同时,又清楚明白,眼下根本逃脱不了。

    殿下,殿下该不会真如他所说,亦身处危难之中――

    ~

    张家上下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蚱,沿路追踪的人回来,皆说没有发现任何封萧恒和裴妍的踪迹。

    宁骁意识到,整件事从头到尾自己都被封萧恒所利用了,忍着身上伤痛,怒极反笑道:“他跑了,封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在,给我通通抓起来――”

    还未来得及下令,属下又匆匆来报道:“殿下,不好了,宸王反了!”

    “什么?!”一直坐在旁边的张贵妃惊得跳了起来,拉住宁骁道:“如今我们手中已经没有了筹码,那人又是个疯魔的性子,我们现在赶紧去承干殿,那儿最安全。”

    “没想到,他竟会做到这一步――”宁骁喃喃自语,面色又更加灰败了几分。

    当晚裴家小姐失踪后,整个皇城都惊动了,大理寺和禁军几乎全部出动寻人。

    裴家父子加上祁玉旒、钟珏各带领一队人马,分别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沿途追踪。

    宸王作为裴家小姐的未婚夫,却一直未有动静。

    但只有张家人知晓,这股表面上看来的风平浪静,实则有多么恐怖。

    宁骁堂堂四皇子,竟然被大理寺动用了私刑,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他什么都招认了,唯独说不出封萧恒带裴妍去了哪里。

    最后被奄奄一息的抬回来,张贵妃当即就哭晕了过去。

    擅自对皇子用刑已是大罪,但和他接下来所做的疯狂行径相比,已不算什么。

    两天一夜的功夫,皇宫中已是换了天地。

    宁宸澜发现,权利真的是个好东西。

    许多轻易调查不出来的事情,当你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时候,都会源源不断的主动冒出头来。

    他始终不相信凭借张家的势力,能帮助封萧恒做成这样大的一件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皇城中带走,逃过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乃至于销声匿迹。

    任何反常,背后都有一个更加合理的解释。

    这般动作,世间除却一人,再难以实现。

    他站在龙床边上,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左手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直接抛到了床上。

    皇帝半坐起身子,当看清楚这颗头是属于谁后,整个人剧烈的颤抖起来。

    “父皇,你现在说出那贼人藏匿之处,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至于走到绝境。”宁宸澜眼底发红,身上手上全都沾染着鲜血,正如从地狱而来索命的恶魔。

    方才被他抛过去的头颅咕噜咕噜从床上滚下,带出一整条血印子。

    华贵的承干宫,顿时像响起百鬼夜哭,森森狼嚎,光影明灭的烛影间,父子二人相互对峙着。

    尽管血迹模糊,仍能看出那是个男孩的脸,眉目清秀,五官与皇帝隐有相似之处。

    “你疯了么,那是你亲弟弟!”皇帝张着口大声喘息,显然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父皇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不止一个,所以,你现在还有一次机会。”宁宸澜深吸了口气,竭力压制住体内嗜血的冲动。

    “恐怕连那狗杂种自己也不知道,在背后暗暗支持他,掳走本王未婚妻的人,竟会是陛下吧!”他靠近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副画卷,展开给皇帝看:“父皇看看,这位生得可还像你。”

    “简直一派胡言!”皇帝一把抢过画像护在怀里,自欺欺人的以为,这样便能护住自己在民间的血脉。

    宁宸澜没有多余的耐性,神情冷酷道:“既然不惜用一个女子来牵制本王,便该知道,为了她,本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必须交出王印,从今以后,不得再踏入皇宫大内一步。”皇帝已垂垂老矣,却仍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利。

    几个儿子当中,最像他的便是老三,同时最不好掌控的亦是他。

    所以这次他动了心思,顺水推舟帮封萧恒带走裴家千金,令宸王与裴家的亲事落空。

    他是帝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任何人也没资格置喙。

    但他低估了自己的儿子,宸王比他当年更加残忍,更加不顾惜手足之情……

    “父皇怎么不干脆说,要儿臣的命。”宁宸澜面上浮现一丝苍凉的笑意,五指成爪,忽然掐住他的脖子。

    倘若失去一切,又该拿什么来保护她。

    不能让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小妍,你一定要等我……

    不见的这两天一夜,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她发生什么意外,左不过黄泉路上追随她去罢了。

    五指渐渐收紧,皇帝的脸泛起青紫,眼珠都微微凸起了。

    天子无情,他可以不在乎自己那两个私生子的命,却始终顾惜着自己的。

    在死亡的威胁下,他终于不得不开口,缓缓吐露两个字……

    太浮山。

    竟然藏在皇陵。

    ~

    这鬼地方竟然是皇陵。

    裴妍白天在附近转了一圈,见没人拘着自己,便伺机想要逃跑。

    结果顺着山坡跑了半天,还摔了一跤,膝盖上皮都磕破了,却在临近傍晚时被封萧恒轻易追上。

    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语气云淡风轻道:“小姐若是活动够了,便随在下回去吃晚膳吧。”

    裴妍看了看自己弄脏的衣裙,狼狈的爬了起来,有些尴尬道:“好,我们回去。”

    这两日,封萧恒都穿灰布粗裳,头上挽一个简单的发髻,加上他本身清冷的气质,看着真有种脱离红尘俗世的疏离感。

    这地方偏僻荒凉,连着两日吃斋,睡窄小的硬板床,裴妍每晚都睡不安稳。

    每天都盼望着醒来能见到宁宸澜,他会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都三天了,他怎么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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