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舞竟然比我想象中简单不少。
这里大约是处在江南,典型的水乡泽国。蔓萝说,金府里凡有景之处皆有水,有水之处皆有莲。
如今,正是莲花极盛、莲蓬极嫩的好时节。亭台水榭被接天莲叶簇拥着,入目之处皆是翠绿、粉白与嫣红,热热闹闹地交相辉映。
而这《莲华幕下》便是每逢赏莲宴客时主人家必点的,在金府里最大的揽月湖上表演。容貌清丽的舞姬们乘着数只小舟自藕花深处而来,载着满船鲜嫩的花叶莲蓬,她们神态柔雅,舞步轻逸,仿佛是从九重天外飘然而至。
舞蹈着重的是风雅之姿,并不需要眼花缭乱的高难度动作,而是以意境取胜,我看过一遍便爱上了。乐音借着水声,缥缈如仙乐,竟是我前些日子睡里梦里听到的那曲。
绣凤姐姐把我落水后又失了忆的悲情故事四处说了一通,于是上至教习嬷嬷下至后厨小弟,没有不加倍照顾我的。
我在舞姬们的拉扯下连着几天开小灶,加之松萝多年习舞练就的肌肉记忆,竟也能随大流跳个有模有样,到时候混在后排的舟上凑个人头,想必问题不大。
我发现松萝的身体柔软极了,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竹子一样柔韧。我每日跟着众人早起练功,掰起脚随随便便地举过头顶,弯下腰轻轻巧巧地折叠身体,好像表演柔骨功杂技似的,体验相当的新奇。
我更是惊奇地发现,松萝对乐律和舞蹈像是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感应。当乐声奏起时,我感觉自己像正在抽芽的柔软柳枝、像被春风吹皱的一汪湖水、像一尾溅起涟漪的自在的小鱼。
那个名叫松萝的小姑娘,一定非常热爱舞蹈吧。
此刻,她现在会不会也在我的身体里呢?那个世界的规则那么复杂,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好好适应。不过,好在那是个可以随心舞蹈的世界,她不用再当身不由己的奴隶了……
不知道是松萝原本就有神思涣散的毛病,还是我的灵魂不能完全融进这副身躯,我时常不受控制地神游物外,仿佛元神出窍,这一点很让人头痛。在舞曲声中回过神来,我摸了摸摔疼的屁股,苦恼地想。
除了练舞之外,这些天我主要做了两件事。
一来是想法子躲着每天给我灌药的蔓萝。
自从绣凤请来了一个眯眯眼大夫给我瞧了又瞧,开了一日三剂的不知道啥玩意熬成的又稠又腥的汤药,蔓萝就雷打不动地盯着我每天灌满三大碗才肯罢休。
我是怎么“失忆”的,这事只有自己才说得清楚。是以对药的功效我保持相当的怀疑,不管这药能治什么,都治不了“失忆”。
第二件事就是四处悄悄打听落水事件的细节。
没有人知道为何平时沉默又老实的松萝当日会在午休时间溜去濯笔池,也没有人知道自小水性相当不错的她为何会溺水。
只有蔓萝说,我那天早晨曾一反常态,对她说了好些没头没脑的话,诸如“要照顾好自己”云云。
这么看来,似乎松萝早就料到自己会遭遇不幸……
此外,我也打听到了这位渊少爷的些许信息。此人姓万名渊,天骏城励国公府万老将军的嫡长孙,从小在军中历练,十五岁时就跟着祖父上战场,如今军功等身,出息得很。
此人身份贵重,为人又矜贵,是从不让闲杂人等近身的。而据蔓萝说我与这渊少爷此前绝无交集,毕竟他前来做客,住进金府还不足五日。
这些天我很苦闷。
一是因为每天要灌下三大碗不知名的腥苦汤药。
每当我试图把药泼到门口水渠,蔓萝总是撇着小嘴出现,说我从前从不曾骗她,如今却这样糟践她的一片苦心,说我要是不能好起来她也不活了,以道德和亲情的双重绑架逼我就范。
二是因为我自以为隐蔽的打听最终还是露了馅。
拾竹苑里流言四起,人人以为我因落水被救一事对渊少爷芳心暗许。“那松萝丫头一听见渊少爷的事儿就走不动道呢,眼睛都直了!”去后厨领饭食时,老远听见了大嗓门的陆家婶子在宣传。
这么几天下来,我的身心饱受折磨,有苦难言,食不知味,外加不时地吁声叹气,于是众人又传我为了渊少爷“茶饭不思”。
我无可奈何,日夜练功,再不作他想,只求清心,于是众人又传我“焚膏继晷”,只为在十五夜宴上让渊少爷惊鸿一瞥,可谓情感动天。
看来不管在什么时代,流言都是洪水猛兽般的存在,我感到一阵眩晕。前来复诊的眯眯眼大夫诊了又诊,睁大了眼睛直呼“怪哉”,说我“心火甚旺”,要求多食莲子,说这恰好是现成的药材。
一个月色很好的夜里,我和蔓萝坐在门槛上乘凉,剥莲子吃。
蔓萝说过,汜水盛产莲,人人爱莲。
拾竹苑里也挖了一口方塘,从外边引来的活水,养了满满一池莲,还有一池子肥美的鱼。种养结合,非常科学。
就是不知为何,大家似乎对那些鱼都不感兴趣,任由它们痴痴肥肥地长得老大,见了人都不会躲。
就着亮堂堂的月光,蔓萝细细地把莲心一个个挑出来,莲子盛在小瓷碟里。
我没有那个耐心,剥开一个就囫囵吃了下去,大口嚼着,面不改色。
“多苦呀阿姐,你吃我剥好的这些。”
“不苦不苦,大夫也说莲心最能败火,”我老气横秋地说道,“你不懂莲心的滋味,是你的福气呀。”说罢,我揉了揉蔓萝的脑袋。
她不服气似的瞪我一眼,也囫囵吃了一只,随即五官皱成小小的一团,扭身吐去了,顺手带翻了剥好的那一碟莲子。
白净圆润的小果子们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我哈哈笑着跑去拾。
晚风徐来,荷叶清香,石板清凉,终日萦绕的苦涩滋味似乎消散了许多。
我感觉,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赖。
“你这丫头,病也没好全了就开始作妖。”绣凤一身鹅黄长裙,打着灯笼回来了,这些天她早出夜归,听说是被嬷嬷看着单独训练,“穿着单衣光脚到处跑,仔细又要病了。”
“可不是!说了她也不听,非说要凉快凉快。阿姐从前是最沉稳的,现在反倒一改性子,又毛躁又懒散,倒像是我妹妹了!”蔓萝趁机打小报告。
“大夫也说我心火旺嘛!”我接过灯笼,赶忙嬉笑着转移话题,“哎呀,姐姐今天可真好看,像是从月亮上飘下来的。”
“那是,我们绣凤姐姐可是拾竹苑最好看的,怕是整个金府都找不出第二个呢!”蔓萝扬起稚气的小脸冲我笑了笑,又一头扎到绣凤的怀里撒娇去了,就像缩在母鸡翅膀下的鸡雏。
“对了,天都这么晚了,姐姐才练好么?”我问。
“嗯,明日就是十五了。”她仰头看着清朗的月色,美丽的脸在月光下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是啊,月亮马上要圆了。”我一无所知地抬起头,也望了望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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