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快回来!”我们正跟小虎子道别,冷不丁地听见老太君的声音。
扭头望去,众人的眼神像箭一样纷纷射了下来,几乎要洞穿我颤抖的灵魂。
小虎子伸手拽住我的裙子,极不情愿回去的样子。
“年画儿姐姐,泓哥哥他是好人,真的!”他突然一脸严肃地说。
我很想捏一捏这张故作老成的可爱小脸,只是再拖拉下去又要成了众矢之的,只好赶忙低声说:“侦察兵!速速回营!”
“得令!”从不忤逆的小兵领命,蹭蹭蹭地跑掉了。
好人?不辨是非的傻孩子啊,只要给你糖吃,只怕拐子在你嘴里都可以是好人。我一边想着,弯腰整了整裙摆,看见衣角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爪印,黑乎乎的。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过了不久,终于要出发了。万渊骑上了最前方的高马,万泓则由他的一双美婢搀着,登上了最华丽的那辆马车。随行的侍卫仆役们也陆续各归各位。
咦?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就这样被遗忘在角落里吧,怀揣着这份莫名其妙的侥幸,我的情绪突然激昂了起来。
“两位姑娘可是站乏了?快随我过来。”名叫绛洇的红衣侍女忽地冒了出来,笑脸盈盈地挽过蔓萝的胳膊,领我们向其中一辆马车走去。我刚刚升起的期望像被扎破的气球,一瞬间落了空。
她带我们坐定,又瞧见了我颓然的神色,笑着说:“姑娘别伤心,咱们少爷是由青峦服侍惯了的,这会许是还不习惯外人近身。”
这就是那天冷冷盯着我的女孩子吧……她怎么变得这样亲切了呢?我狐疑地想。
还没等到车动,门帘子忽然被掀开了,又钻进了一个一身青衣的俏丽婢女,双眼在我和蔓萝之间来回逡巡,像是要剜出一个洞,“你们俩,谁是松萝?”
我知道没好事,无可奈何地回道:“是我,姐姐何事?”
“呸!”她娇声啐了一口,“浪蹄子,滚到泓少爷的马车上去,有一点怠慢,你可仔细着!”
我担忧地看了看蔓萝,她也同样担忧地看向我。
罢了,两个婢女而已,虽然都不像善类,总不至于吃掉她。我于是深吸一口气,跳下了车。
车外果不其然是各色目光的洗礼。金府的主子们还远远地站在台阶上,老太君瞧见我,似乎是气着了似的伸手指了指。
我匆忙但尽量标准地行了个礼,示意不敢忘记教诲,不知她老人家可有领会。心慈的老太太,您“体弱纯良”的乖孙孙其实才是切开来一肚子坏水的那个啊!我肚里泪下,一溜小跑往前一辆马车处赶。
“泓少爷。”到了华丽马车跟前,我轻叩车门,只觉得颈间忽然一凉,如坠寒潭的感觉又来了。
我心知这是因为前方隔了三四个骑兵护卫的不远处,那个名叫万渊的男人。可怜的松萝,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已经被这个人生生吓出了应激障碍,却不得不由无辜的姜小榆来承受这肌肉僵直和恐惧蚀骨的双重煎熬。
“进来。”万泓终于开了尊口。我竭力控制住了夺路而逃的冲动,尽量从容地上了车。
车队立即发动。
“这么几步路,怎么就跑出了一头汗?”万泓很舒服地倚着软垫,状似关切地问。
我胡乱擦了把脸,心说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嘴里却答:“多谢泓少爷关怀。”
悄悄扫视一番四周,高档马车果然是不一样。软榻,矮桌,各式日用器具,各色糕点果子和茶水,在宽敞的空间里一应齐备。我自觉地坐到了角落的小矮凳上。
难伺候的家伙又不满意了,“今后,你不许在我跟前虚与委蛇、装腔作势的,必须事事说实话。”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您的脑袋倒是稳稳地焊在脖子上,我的可是像车载玩偶一样直晃悠呐!
见我没搭腔,他也不恼,只接着说:“我的侍女青峦和绛洇,方才可都见了?你说说看,生得可美?”
这算是在入职面试吗?既然他要听实话,我便照实招来好了。日后,七分实,三分虚,无关痛痒的实,关键紧要的虚。虚虚实实,他放松警惕,我自然有机可乘。如此盘算着,我壮起胆子说道:“一个明艳窈窕,一个英姿勃勃,都是难得的大美人,不过比起绣凤还是差得远了。”
“哦?”他挑挑眉,很有兴致似的,似乎对我的坦白非常满意,“哪个绣凤?”
“就是这月十六,您在金府柳园假山上‘不慎’撞见的,意图寻死的那个。”我暗暗咬重了“不慎”两字,奚落他当日偷听墙角的下流行为。
“噢,是宴上献舞的美人,的确世间少有。”他浑然不知地赞许道,“那你自己呢,比之如何?”
“我?”仔细想了想蔓萝的样子,因为年龄小的缘故,在美女如云的拾竹苑里实在很不起眼,简直是鸡立鹤群。我于是非常诚实的说:“瘦小得很,毫无看头,恐怕只比缘僖堂的喜姐略好些。”
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批判起来毫不费力,只是又让蔓萝躺枪了……
“哈哈哈……”万泓难得爽朗地笑了起来,星眸灿灿,酒窝醉人,一派少年气。“不错不错,外祖母纳罕我为何放着好的不要,非要捡回去两个女娃娃。可我分明是捡到了宝,你说是不是?”
我说?要我说了算那我还不如是臭狗屎,您请赶紧甩掉吧,都多大孩子了还捏粪球玩。
“只不过,我捡到的宝是长了翅膀的,总想飞走,”他又促狭地眨了眨眼,“正是这样才有趣。”
我恨不得真的用臭狗屎糊在他白玉般的脸上,一边抹还要一边恶趣味地笑着问“这样有趣不?有趣不?”,方才解恨。
“我们如今不正是要去壁垒更加森严的牢笼了吗?轻易是飞不走的,泓少爷放心吧。”我压下火气,无奈地答道。
“这话倒不错。你希望我如何安置你们呢?”面试官接着发问。
“这……”想不到他会问我这个,我于是谨慎地思索了一番,“我和妹妹光会跳舞,连如何当侍婢都还没学好,您打发我们去府上的舞班子吧,也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舞班子?”他嗤笑了一声,“国公府里可没有那种东西。”
行吧,听着还怪刺耳的。就是不知道你往家里带“那种东西”又是几个意思。我缄默着,心想回答错误了竟然也不会被淘汰掉,这算哪门子面试。
而面试官靠着软垫,惬意地伸了伸他的长腿,抛出下一个问题:“你再说说看,我是个什么人?”
“啊?少爷是……”这是一道送命题,我必须再三斟酌。“珠玉在侧,自惭形秽。”我很诚恳地恭维道。
这话并不违心。在缘僖堂时就常听人议论,说万泓小时候就好看得常常被误认成女孩子,怪道如今挑侍妾不爱美人。没错,他的确剔透漂亮得像个姑娘,一双碧清的眸子,围了圈虽然不长却相当浓密的睫毛,跟画了眼线一样,还有琼鼻菱嘴小酒窝,外加常年病弱,更是带出了几分惹人疼惜的西子之风,只有一双浓眉给这张脸好歹添了些英气。
只不过,孩子自小没有培养起正确的性别意识,看来长大后人格和性格各方面果然是有缺陷的……
我正兀自感叹着造化弄人、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只见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老实点,说真心话。”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我心里一抖,把真心话抖了出来。既然不能用吹捧的糊弄过去,只好照实说你是个纨绔了,说得文雅些好歹也显得比较友善,我心想。更何况这是你亲外婆盖章认证的,也不算是瞎掰。
“天地安危两不知?松萝倒是慧眼如炬。”他淡然说道,面容一派平静。
“泓少爷,奴婢也有事想问您。”我感觉不妙,赶紧岔开话题。
“说说看?”他轻轻笑了笑,完全不生气的样子。
“我与妹妹二人,今后可是您府上的丫鬟了?”
“这个自然。”他微微颔首。
我养肥了胆子,开口问道:“那,您给我们开多少银子的月例?”看来,只要顺着毛来捋,万泓也算是好脾气,并不像我设想的那般不可理喻,应该也不会太吝啬。
“你是想攒‘许多许多钱’用来逃跑?怎么可能让你得逞呢?”他露出了恬不知耻的招牌笑容。
我傻了。
我都快忘了这茬,他还惦记着。
“月例嘛,除了日常用度不短你们的,其余分文不给。要是得了外头的赏,也要全部上交,不许留半分银钱在身上。”柴郡猫补充道。
我真蠢,真的。哪有人会蠢到在得罪了领导之后又上赶着谈薪酬待遇?真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刮子尝尝,正好肚子饿。
所以我决定还是缄默下去。一个愚钝的人,保持沉默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最聪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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