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杜熙和母亲隔窗相望。看得出来,母亲已经肉眼可见的苍老了,尤其是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过去的满头青丝如今也已半白,脸上皱纹愈深,整个人失去了精神,似乎连灵魂也随着肉体一同干瘪下去。杜熙看着这样的母亲直觉的心里生疼,他几乎来不及感慨时间和命运的流逝与善变,过去的一切美好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碎裂消散。什么时候,为什么,明明平静而又美好的生活,明明这种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杜熙感觉嘴里有着不可名状的苦涩,他砸吧砸吧嘴说道:“妈,我在外面过得挺好的,不用担心,爸走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和依靠就只有您了,您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倒下,求您了,哪怕是为了我,您也不要倒下,我会想办法的,您在里面也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我会继续搜集证据,继续上诉的,您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熙儿,我们都明白这件事情无法挽回,虽然我恨,哪怕到现在我还是恨,恨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恨那个几乎要夺走你一切的人,这一切的确是我做的,这没什么好值得回护的,杜盛海死了,他活该,可是你该怎么办啊,妈妈现在保护不了你了,那些人做事情是不计后果的,你的处境太危险了。”
沉默,叹气。他何尝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是危险的,尤其是再次接触了与盛海集团有关的人事之后,他恐怕杜盛明的办公桌前已经摆满了他这段时间的所做的一切事情,甚至杜盛明可能已经安排了监视他一举一动的人,他现在或许就是一只暴露在巢穴外的蝼蚁,面前站着的人没有立刻碾死他或许只是想看看他这只蝼蚁会跑往哪里而已。
杜熙其实也明白,那个被他所痛恨的人,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有能力也有心去保护他的人,现在那个人倒下了,留给他为人所觊觎的财富,权力,没有给予他驾驭这些相应的能力。从杜盛海背叛与母亲的感情的时候,从杜盛海害得母亲入狱又袖手旁观的时候,杜盛海就是他杜熙这辈子最大的“仇人”,可现在,他又要为“仇人”的死报仇,即便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却也是一种讽刺。
但在这里,他没办法像小孩子一样向身陷囹圄的母亲诉苦,他只能告诉母亲自己很安全,让母亲不要再担心他。
探监的时间很短,短到母子两人没办法互诉衷肠,短到两个人只能互道平安。离开监狱那逼仄压抑的地方,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他又坚定了让母亲早日离开这里的想法,即使母亲做错了事,但也是因为他,他不能对母亲置之不理,即使他自己的处境也并好不到哪里去。
当他踏上这片故土的时候,杜盛明就绝不会坐以待毙,也绝不会简单得以为自己只是回来探望母亲。杜盛明的上位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手段肮脏的,杜盛海那样一个看起来身体十分硬朗的人居然会因为心脏病猝死,况且他过去从来没有过心脏病史。
而且事情就发生在杜盛海想要压缩杜盛明手里权力后不久,杜盛海就出事了,这样的手段太拙劣,也过于摆不上台面,可不妨碍杜盛明成为最后的赢家,靠着肮脏的手段上位,彻底掌控盛海集团。杜熙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赌气跑到大理,和杜盛海彻底断了联系,如果自己还在西安,杜盛明一定会有所顾虑,因为即使扳倒了杜盛海,盛海集团也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落入他杜盛明的手里,甚至有可能随了杜熙母亲的愿,为杜熙做了嫁妆。
当然,对于杜熙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离开西安,彻底放下仇恨,做一个拿着股份花天酒地的赋闲公子哥,对于杜盛明来说,一个不在公司总部的竞争对手是没有任何威胁的,为了求得心里的那份安慰也一定会保证杜熙锦衣玉食的生活。杜熙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选择,这么轻而易举可以得到又没有人身危险,还不需要他去劳心费力的富人生活自然是最完美的,最理想主义的。
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应该这样选择,放下仇恨,也放下那个犯了错的母亲,远走他乡,娶妻生子。毕竟对于他来说,由杜盛海一手创建的商业帝国并没有任何认同感和归属感,反倒是造成他家支离破碎的主因。母亲虽然还需要坐许多年牢,可也在被杜盛海一手扶起来的舅舅的帮助下不会吃什么苦,关键是母亲自己能不能想通,这和出不出狱关系不大,毕竟出狱也改变不了杜盛海已死的事实,改变不了盛海集团被杜盛明一手掌握的事实。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只要他安安静静的,不去触碰杜盛明的底线。离开西安,待在世界任何一个有信号的地方,按时表明自己没有野心即可。
可他做了另一个选择,在他选择与所有人断了联系,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同杜盛明这个庞然大物抗衡的危险的道路,杜盛明不会容忍一个有可能带给他危险的人脱离他的视线。这是宣战,杜熙在以脱离杜盛明掌控的方式和杜盛明宣战。
正午,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累,站在监狱门口,却不见一辆出租车,似乎只能坐公交车了。阳光像无数细密的石子,不停地投入粘稠的空气里,于是眼前的一切都想要在溺死的“海”里面挣扎,挣扎,挣扎。手里的烟直直向上,偶尔折出一些个弧度,像是根生长很快的海带。杜熙把夹着烟的手举起放在眼前,看着这烟不停不停向上。
“你好孤独啊,这一片巨大的海洋里面,只有你一根可怜的随‘暗波’摇动的‘海草’,像我一样,像世间每一个人一样。”他像是自言自语“不知道是谁说的,一群人和一个个鹿,好像是一个日本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杜熙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只剩下长长的一声叹息和公车刹车声,总觉得这刹车声格外吵闹一些。
杜熙不再如同过去每一次,坐公车前一定要定好下车的车站。他只是坐了上去,被车带着逃离这里。对啊,逃离怎么会有目的呢?慌乱的逃离本就不应该有任何目的。坐上逃离的车,静静地等待某个时机,得到了像是天启,或者某种暗示,离开这辆车,他不一定要坐到终点站才下车,当然,终点站也可以是暗示他该下车的信号。不需要计较。只要坐着,不去看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忘掉刚上车的时候司机充满好奇的神情,就这样逃离。
想起某个放学的下午,和几个伙伴一同回家,看到一对老配少组合遮遮掩掩地走进一家酒店,朋友们都在笑,自己也跟着笑,只有那两个人镇定自若,和现在他的镇定自若一样。某种被人诟病的行为,观赏的人笑,被观赏的人只好强装镇定,心里想着反正也就这一面之缘,谁也不知道谁之类开脱的理由,继而心安理得扮演小丑。谁都在观赏小丑,谁都在生活中扮演小丑。他又联想到小丑这部电影,他想着,他早就习惯了自己这种跳脱的思维。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他和着疲惫将头高高扬起枕在座椅靠背上睡了过去。
······
车上,一场紫色的梦,无边无际的薰衣草里,他看到远处有一个人穿着白色长裙,但看不清脸,梦里的他记不起那道身影属于谁,只觉得很重要,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向那里跑去,越来越近了。停留在那人不远处,他清晰地看到脸上的红唇,其他五官却不知道被什么遮蔽住。他读懂了那人的唇语,正当他要解释的时候,却突然醒了过来。
杜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场梦究竟暗示了些什么,还是仅仅只是日有所思而已,他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知道这是让他下车的信号就可以了。真好,这车坐得人厌烦,真好,他成功逃离了,他想着。一只虎口逃生的兔子,暗自庆幸,不知道未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或者谨慎地不去那水草肥美的地方从而寿终正寝,或者被捕捉到,成为猎物。
兔子何其无辜,只想要生存,生存却那般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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