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从内景中脱离出来,仰倒在宽大的床铺上,柔软的被褥把他的身体包裹起来,这一次从内景中脱身,比起之前在武当山上算的那一卦所遭受的巨大伤害,他这次只觉得非常的……非常的疲惫。
就像在飘渺群山中行走,左右皆是茫茫雾气,无所凭依——只能凭借另外一个人的信息来推测有关季言的蛛丝马迹。
冯宝宝。
和冯宝宝相关的信息就像巨大的日轮,让人无从接近,而季言就是日轮后的阴影,光芒有多盛大,阴影就有多深沉。
王也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命格的人只有死人,过去无可挽回,未来才可以改变和预测,已死之人没有未来,命格当然也会随之消散。
可季言是个活生生的人,在王也的生命中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她不是一个符号,一个名字,一点随意落下的闲笔。他们一起长大,一同分享过年少的时光,在北京城灿烂的阳光下对酒当歌,哪怕只是想着把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分割出去,心中就会生起巨大的疼痛和不舍。
他毕竟也只是个人,是人就会感到疼痛,会恐惧,会害怕选择。
王也自嘲地勾起嘴角,在面对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物时,超然于物外……就是个笑话。当日在龙虎山上对张楚岚说的话,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啊。
王也摸了摸口袋,想要摸出根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却摸了个空,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碧游村的时候,季言说自己找不到皮筋,从他这里把皮筋顺走了。
于是王也支起身子,去旅行包的外层口袋摸索,不意却带出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大大小小的皮筋,零钱,水性笔,创口贴,还有一管唇膏,它咕噜噜一气儿滚到了王也手边,缓缓地停下来。
王也的瞳仁微微一缩。他慢悠悠地捡起那圆滚滚、外观甚是花哨的小玩意儿,另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他几乎还能回想起那瞬间的触感,柔软,脆弱,黏腻,惹起一点淡淡的焦躁不安。
嘴唇的接触。
在酒精气息浮动的夜晚里,亲吻过那个女孩的嘴唇。
王也垂下头,眼神里一点光华明灭不定,半个月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时明明立刻就能反应过来的,又为什么过了几秒钟才想着要推开她?
高思齐推开房门,房间里床帘没拉开,只打开了一盏床头小灯,因此显得有些昏暗。王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长发散落,整个人几乎都被埋在了羽绒垫子、枕头和被子之中。
高思齐气不打一处来,他怒气冲冲地拎着王也的衣领把他挖出来,神色微微一怔——这货面色堪称憔悴,简直一点血色也没有,高思齐扫了一眼床头柜上散落的带血的绷带,心中有数了。
季言在碧游村,王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自己逃出来。但问题是,此时此刻,王也脸上的神色似乎有几分茫然以及……脆弱?高思齐赶紧在心里呸呸呸了几下,把这念头驱赶走。虽然经常懒洋洋的没什么干劲,但王也从脸到身材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北方纯爷们儿,拿这种娘们儿叽叽的词来形容他,连高思齐都觉得瘆得慌。
“她不愿意走?”
“算不上。”王也睁开眼,声音很低,神态介于重伤不治和压根儿没睡醒之间,“她说她想进修身炉,大概是因为我带不走她吧。”王也粗略地讲了讲昨晚的情景,高思齐点点头,表情还称得上轻松。
“公司又不可能坐视不管,那个妞儿呢,”高思齐停顿了一下,“也不是傻子,那种急功近利的方式带来的异人化有多大的弊端,她是应该能想清楚的。马仙洪说了要术士去帮忙完善,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只要在那之前把阿言带出来,就应该没什么事。”
高思齐起身倒了杯水递给王也:
“别这么忧心忡忡的了,喝点水缓一缓。”
王也接过杯子,高思齐摸出手机,兴致勃勃地点开相册:
“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照片里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一派温柔和婉。王也略一怔愣,这个抓拍的角度着实很微妙,倒像是马仙洪要低下头亲吻季言的额头。他心里某处细微地扯动了一下。
季言这个神态,分明就是在扯谎啊,她一向这样,谎撒的越大,笑得越灿烂。
“公司的人什么时候动手?”王也突然问,语气平板无波。
“我怎么知道!”
高思齐差点跳起来,但王也一把摁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几秒钟,最后还是高思齐捂住脸扭头,“败给你了,妈的你这个人平时看着懒懒散散的,怎么一遇到阿言的事儿就想刨根问底,就好像别的人都要对她图谋不轨似的!”他念叨了几句,又把脸凑过来小声地问:“你怎么知道公司就要动手的?”
“公司绝不会放任修身炉这样的东西存在……而且,考虑到碧游村村民对马仙洪的忠诚度,这张照片大概率是出自外来人之手,或者说……就是公司的人?”
“明天早上。”高思齐翻了个白眼。“算你聪明咯。”
“嗯。”王也点头,他随手把长发扎成发髻,利落地翻身下床开始收拾东西,好似之前那个梦游的不是他本人。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各色物品早已经被整整齐齐地码到了旅行袋中,随时可以离开。高思齐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默默地想,不管自己打算做什么,他早就准备好了打算淌这趟混水。
有这么一个朋友好像也蛮不赖。
他突然又想起了若干年前那个少女拎着行李箱、在屋檐底下在雨里警惕又执着的眼神,真漂亮啊,那个时候就是被那样的眼神吸引的吧?
这两个人在某些意义上还真是一路人,要做到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参与的人全都是公司的‘临时工。’”高思齐继续说道。
“临时工?”
“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干最脏的活儿,背最黑的锅。”高思齐说,“有些人的身份不能过明路,或者是身体啦性格啦有些奇奇怪怪的缺陷,而公司也需要一些人来干一些明面上不能进行的活儿,这些指标下放到了各大区负责人的手里,就是所谓的‘临时工’……看我干嘛?我这么五讲四美三热爱,身份可是过了明路的!之前在北京你就已经猜到了一些吧?我是东北高家的人,哪都通东北大区负责人高廉是我的叔父,东北的临时工是我的堂妹,叔叔高廉的女儿二壮,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她的一些任务是由我来帮着完成的,说我是半个临时工也不为过。”
“你也说了,公司不会允许修身炉这样的东西存在于世间,所以,这一次公司表面上给临时工的任务是要带回杀死华南负责人的临时工陈朵,而真正的目的,是要摧毁修身炉,带走马仙洪,现在临时工们已经进入了碧游村……对了,你认识的那个张楚岚和冯宝宝,就是华北派过来的人。而这张照片,是华南地区的临时工王震球拍的,这个人在当地有毒瘤的外号,也确实是个会来事儿的主,这张照片要是留下来让公司知道,势必会给阿言带来很多麻烦。不过以二壮的能力,处理这个倒不是难事儿。”
“……多谢。”
“谢什么。”高思齐洒然一笑,“还真以为那是你一个人的妞儿?”
王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根蜡烛和烛台,他点燃蜡烛,明亮的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映到了墙上。
“这是……?”
“小手段而已,把一点炁附到蜡烛上,只要有凭依于炁的手段接近这里,烛火就会跳动来。”简单但是很有效果的手段,可以防止诸如诸葛家听风吟一类的法术的窥伺。
高思齐清楚,前面的种种做作,都只不过是为了此刻做的铺垫,是合作的前提,真正的戏肉,从现在才开始。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但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笑了出来。
他走到窗边,扣紧玻璃,霞光驱散了深青色天空最后一缕黯淡,窗外晨风飒沓而过,吹动得莽莽群山里古木招摇,朝日之下仿佛百万雄兵旌旗猎猎,透着一股森严之气。他心中战栗,放下了深色的绒布窗帘,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隔离在外。
王也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高思齐心中千头万绪纷纷而过,不知从何说起。王也也不着急,沉默了好一会儿,高思齐才缓缓地开口,他并不提季言,反而宕开一笔,提起了另外一个人名: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人,叫赵归真?”
王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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