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如意起身将灯笼轻轻吹灭,双眼紧闭霍然向前一跃。
当真令人错愕,她竟要投河。
原来转世的良机,是如意!
孔思笠想都没想,拼力在河中推她。谁料她死志尤坚,几番挣扎囚困,才堪堪被水草缠身。
“天不从人愿,我却是连死都不能!”如意泣泪连连,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水似有情,轻柔地流过她的身躯,水草丝软将她困在浅滩。
河水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刺骨,桐河也没有人们口中描述的那般可怕。
一次两次不行,多来几次便是。
不知想到什么,如意脸色凝重,遂提起湿重的衣裙缓慢上岸。
水里筋疲力竭的孔思笠只当她后悔了,借着空当,大口大口喘气。
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又是“扑通”一声巨响。
原来如意走到石桥中央,站在上面纵身翻下。
这一跳,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最终,他还是选择违背天道,救活了她。
原想着他们此生不复相见,最后还是因缘际会。
如意醒来,惊异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一间茅草房内。
子夜时分,外面漆黑一片,房内却萤火点点,更为骇人的是绿窗前还趴个背对着她昏睡的男人。
“你是谁?”床上的如意,吓得直发抖。
孔思笠倏然清醒,他脸色苍白瘦削,颇为难堪地转过身来。
她以为的初遇,其实是酝酿已久的重逢。
一张隽秀绝美的脸庞,眼前的陌生人看起来像个书生。
“多谢——公子救我!”如意简不敢再看那公子一眼,此刻她莫名羞愤。
“若非事出紧急,也不会将姑娘带到这里。或许有些唐突,想知道姑娘为何如此呢?”
生命诚可贵,你却一再求死!
塌上的如意闻声偏过头去,默默流泪:“公子救了我,本该好生感谢。可就算今日活,明日还是死罢了!”
“有人逼你?”他音量陡然变大。
“公子有所不知——”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泣涕连连:“如意本是城内的卖花女,阿爹早丧,自幼跟着寡母长兄一起生活。
本来家中略有薄产,可自兄长婚娶后,母女俩不容于长嫂。
因此,我便和阿娘搬到乡野农庄。
平日里,我到城内沿街买花,阿娘则织布绣鞋。母女俩生活虽清贫,倒也过得平静。
然而数月前阿娘突然重病,日子一长,我卖花所得根本无力支撑——”
“这……那你哥哥呢?”简直令人愤怒。
如意鼻尖通红,豆大的泪珠瞬间砸落双颊。
“哥哥畏惧嫂嫂,竟整日里闭门不见。前两日我好不容易寻到嫂嫂,不成想却被她恶语相向。
昨夜我阿娘没撑住,惨死在城内的医馆前。今早我托人去哥哥家奔丧……”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十分凄婉。
孔思笠再顾不得男女之防,忙快步上前递给她一方手帕。
如意怯生生地接过,红着眼睛看向他:“我兄嫂答应埋葬娘亲,可谁知嫂嫂见钱眼开,转头却将我卖给了城内赫赫有名的登徒子肖浪。我百般不从,她竟喊来牙婆磋磨我。
若非我假意屈从,趁她们不注意偷跑出来,此刻早就——
如意自知生路难求,索性一死了之。
公子好心救了我,实也害了我啊!”
如意悲痛欲绝,纤弱的身子无法支撑,一度伏在床榻上嚎哭。
真相如此令人发指,孔思笠眼眶也不由得深陷,他埋在衣袖里的手用力攥动。
沉思良久,他凝神劝慰道:“姑娘莫怕!你那兄嫂无非是贪慕钱财,在下刚好略有薄产,或许可解姑娘燃眉之急。”
话音未落,如意忙不迭的摇头。
在她看来,这俊美书生孤身居草房,羸弱苍白,口音也明显是异乡客……
断断不能,让这善良的无辜人趟浑水!
她正要开口拒绝,抬眸便见孔思笠正捧着珠宝黄金而来,斗室盈辉差点将她吓昏。
“公子,这是——”
总不能说是这些年来,河中搜寻的遗落之物,他淡然一笑:“先父母所留,孔思笠与世隔绝,财物于我不过草芥。”
“公子……”
千言万语,刹那间都化作胸腔里的一抹酸涩,堵在心口不知如何释解。
自此,如意时常借故来寻他。
有时送他一朵罕见的鲜花,有时则是一块油纸包裹的糕饼……后来,大字不识的她甚至还买过刻本粗糙的经书。
风轻云淡的岁月里,二人情深渐浓,但谁也没主动挑破。
当日之后,她家嫂嫂得了一颗上等珍珠,本该知足,不料却贪心愈盛。
她暗中跟踪如意,窝藏满肚坏水。
因而,当她发现如意竟同一个书生厮混时,不由得心生恼怒。
可鉴于二人之前处的不愉快,这次她假意关切,不仅做出痛改前非的模样儿,还在如意面前使苦肉计。
待博得对方的信任后,又向其百般打听孔思笠的身世。
她这嫂嫂原以为孔思笠是某家清贵公子,听说他不过是流落此地的孤苦书生后,心思立刻转变。
那颗小小的珍珠,是这穷书生的唯一傍身之物。
哼,这等长相俊俏的穷书生净会哄骗女子!
既然这样,他休想凭一粒小珍珠,就骗走她貌美的小姑子。
门儿都没有!
于是,她伙同牙婆买药灌昏了如意。
之后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喊来那素日里眼馋如意的肖浪,收下对方五十两,就把如意交给了他。
几日不见如意的孔思笠,全然不知她此刻的遭际。
适逢大雨连绵数日,他一直守在河畔等她。
烟雨十里浩渺,他也很想她。
却道当日,如意被那登徒子百般凌·辱,清白早已不在。
黑天白日里,她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不仅让肖家恶毒的仆妇们打的遍体鳞伤,还被肖浪捆绑在塌上百般凌·辱。
直到她生气全无,拼尽最后一口气咬住贼人的脖颈,才被松开了身体。
然而还未爬下床塌,却叫他一脚狠厉地踹在心窝。
当即她便翻了白眼,肖浪虽中意她的颜色,但已把玩足瘾。见状,他嫌恶地皱着眉头,毫不在意的一走了之。
后来肖家的人都以为她死了,正想悄无声息的抛尸,却被她上门哭闹的兄嫂勒索。
最终肖家又用六十两打发了他们,她嫂嫂这才允许丈夫用破席卷起他妹子衣不蔽体的残躯,随后悻悻不平地离开。
“小姑果然是个不知羞的,真是连累死我们了!”她嫂嫂冷嘲热讽地踹了脚车辕,脸上满带怒色,发完脾气直接拎着钱袋回了家。
如意的兄长实在怯懦无能,尽管他心里堵着恨意,却仍不敢发泄丝毫。
沿途有不少熟人,他更是垂眸低头,沉默地推着架子车将妹子朝荒无人烟的郊野送。
到底是一母同胞,妹妹尸身全无一块好肉,他不由得边走边哭:“如意,你要恨就恨命不好吧!哥哥知道你委屈,可我若休了这毒妇,你那两个侄儿就成了没娘的野孩子……
只盼来生,你投到个富贵人家去!”
荒野枯寂,蔓草过人。
鸟鸣兽嚎,老鸦在枯木上呕哑嘲哳,做哥哥的心虚到后背发凉。
架子车途径桐河时,这鼠辈再顾不得骨肉亲情,弱鄙到令人不齿。
他见四周无人经过,竟干脆利落地卷起草席,咬牙将亲妹子抛到僻静幽深的河里。
待他亲眼看到人入河中,旋即推起架子车仓皇逃离,直奔城内头始终未回。
尚有一丝气息的如意,至死挂念着孔思笠。
她不甘心就这样活活溺死在桐河里,咽气之前她怨恨的向上天发下毒誓:“为什么一世温顺良善却不得安宁,为非作歹之人并不受惩处,世间公道几何?
盼求孔生忘了我,来世如意愿做个恶人,再不受任何人欺辱!”
不知情的孔思笠,因此得以投胎转世,然而他欢喜没多久,悲痛地发现那替死者竟是如意。
他怎么舍得看她枉死,于是又一次违背了天道循环。
即使费尽心思挽救,他依然不能令如意生还。无奈之下,为了让她能够顺利转世,孔思笠选择放弃自身机缘永堕桐河。
再后来,心生慈悯的他,事迹终被苍天感知。
虽然上神不管人间诸事,但天行有常,若不加冕良善,邪佞便会姿意横行。
故而在适当的时机,福泽悄然降临。
有得有失,孔思笠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仙缘。可惜他自愿放弃,用此换取如意前程似锦福慧无双。
很多年里,他依旧是栖身桐河的善良水鬼。
行过很多善,但也亲手做下两件不可饶恕的恶。
比如:曾诱骗一对贪慕宝物的夫妇溺毙,又令那淫·乱乡里的浪荡子夜夜惊惧惨死。
他觉得自己不再良善,也无法得到幸福。
尘封的回忆里,掩满了痛苦。
他独自飘零了很久,久到都记不得在世为人是何时的事了。
直到下了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四野茫茫寂皑无声,唯有枯树满枝鸦。
长河落日圆,黄昏雪停,从桥那头来了个牵白马的清俊道长,劲挺如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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