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顺十九年,初春。
乍暖犹寒的天气让人并不怎么想在外头多停留一会,可永安城的朱雀街两侧,却站着不少百姓。其中有人探着脖子张望,想瞧瞧这如今被禁军把守起来的大街上,到底什么时候会来那辆和亲的马车
还不到钦天监定下的吉时,那辆华盖马车此时正停在宫门前,车前车后都有侍卫看守。
身着火红嫁衣的福微公主李忘舒,才行过了礼部定下的仪呈,扶着宫女的手从那临时搭建的礼台上走了下来。
上首是她的父亲,大宁的皇帝李炎,下头站着的,除有些地位的文武百官外,便是她的妹妹和弟弟。
同西岐和亲乃是远嫁,此去一别,只怕今生不得再回到大宁土地上来,是以礼部也格外“贴心”,在拜别圣上后,留了那么盏茶功夫,给她与兄弟姐妹告别。
“长姐……”福乐公主李霁娴含着泪走上前,拉住李忘舒的手。
李忘舒朝她笑笑:“昨日说了不许哭,怎么又掉眼泪?”
宁帝子嗣单薄,除她之外也不过福乐公主与皇子李霁臻两个孩子,那李霁臻不过十岁,只知道长姐要走了,含着几分愤怒盯着西岐打扮的异族人,唯李霁娴走上来,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听说外头再没宫里这些好吃的,我怕长姐受苦。”李霁娴说着,便贴近了些抱住李忘舒,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李忘舒拍拍她的后背,安慰的话还没开口,便听得耳边传来带着哭腔强作镇定的声音。
“长姐,我又偷偷给那展侍卫塞了好些银子,想来他定会助你,你一定要跑得远远的。”
李忘舒愣了一下,不免失笑。
她是重生一回的人,前世为了大宁安稳,下定了决心去西岐当个实实在在的和亲公主,却不想那西岐人野心勃勃,没过几年,就让她做了祭旗的亡魂。
既有命回来,她自然不愿重蹈覆辙,和亲解决不了问题,她便逃了和亲,用她的办法,改变前世的结局。
这才在被看管起来的时候,让李霁娴帮忙给那看守下药,买通了前世武功最高的那个侍卫。
只要出了京城,她便有机会逃。
只是李忘舒没想到,她已然花了大价钱,这单纯的妹妹还要再添上一些,倒让那个姓展的侍卫赚了不少,也不知日后还讨不讨得回来。
“福乐,我离开之后,你一定保护好自己,万不要掉到树坑里去了。”
李霁娴闻言破涕为笑:“长姐,你莫要取笑我了。”
“吉时到——福微公主登车——”执礼公公高唱,而随着这声音,宫城外城四方角楼上,响起浑厚的钟声。
李忘舒松开李霁娴的手,回首看了一眼宫城的方向,竟觉不出一丝悲伤留恋来。
她淡然而笑,转过身,朝那金玉雕梁的马车走去。
“长姐,保重!”李霁娴心急,顾不得礼节竟喊出了声。只是还不待等到回应,便有板着一张脸的女官上前来,将她“请”回了该站的位置。
珠光玉彩、环佩当风,李忘舒一身盛装,却走得极为稳当。朝阳初升,正斜斜照在她精致的小脸上,若不知这是远嫁和亲,只怕但凡见到的人都要说上一句公主气度、天家威严。
登上那辆华盖马车时,李忘舒抬眸看了一眼车旁骑在马上的黑衣侍从。
护送她离开大宁的是禁军步兵营的侍卫,路途遥远所以都着了便装,而车旁这一位,便是昨日收了她一千两银票和一箱金银首饰的步兵营队正展萧。
“启程——”领头的西岐将官一声令下,整个队伍便从宫城南门缓缓进发。
西岐人和亲,娶的是大宁的正牌公主,迎亲的却不是新郎西岐王,不过是个小小的军中将领,蔑视与不敬已然摆在了明面上。
只是重生一回的李忘舒这次终于明白为何如此。
宁帝李炎耽于内斗,整个大宁已经外强中干危如累卵,如今不过是在和亲上耍手段,两年之后,可就是铁蹄扫平中原。
和亲的队伍从宫城出发,走朱雀街,由南城门出门,离开京城永安,而后便一路南下、西出,进西岐的地界。
禁军步兵营的这些侍卫,会一直护送公主到大宁与西岐接壤的天阙关,而后这瞧着柔弱的公主会有怎样的命运,便不归禁军管了。
展萧策马跟在马车旁,神情清冷,仿佛昨日收下这位“倒霉”公主“巨款”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挨千刀的西岐人,凭什么娶我们大宁的公主!”
“朝廷懦弱,竟让女子挺身而出。”
“听说福微公主从小就不得喜欢,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她和亲?”
……
习武之人听觉敏锐,那些路边被阻拦的百姓低声暗骂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入展萧的耳中。
他终于还是用余光朝那马车看了一眼。
昨日这位福微公主冷静万分,只言片语间便将今日逃脱的计划安排妥帖,同他谈条件时也未见一分胆怯,全然瞧不出不过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只怕这位公主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只是他有他的任务,恐怕这逃婚的计划,并不能如这位公主所愿了。
有西岐武将在前头领队,又有禁军步兵营在后相送,布衣百姓嘴上不满,却也奈何不得。那和亲的队伍,不出一个时辰便已风风光光出了城。
自打和亲的事定下,朝野便有不少反对之声,只是圣上铁了心嫁女,又有谁能阻拦?
走出永安城南城门时,展萧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底竟难得地涌出一股荒唐之感来。
他旋即整了整腰间佩剑,又朝前方看去。
和亲一事争议颇多,他领命护送公主,自然要防着真有不要命的前来阻拦。
此时日头高升,风和日丽,官道上除却他们这一支队伍,不过些行脚商贩,看起来稍显荒凉。
已是初春,道旁林中好似添了绿意,只是到底未得尽生新叶,多少还带着些余冬的萧条。
李忘舒坐在马车上,透过那一晃一晃的车帘留下的缝隙,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致。
前世她也走过这条路,虽早已记不清具体在哪个方位遇到那群激愤阻拦的“绿林好汉”,但算算时辰,想必出不了两盏茶的功夫了。
思及此,她不由攥紧了手,掌心有些薄汗,仿佛在让她清楚,自己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
虽说前世在西岐的经历,不比流民好上多少,可自己设局逃命,毕竟还是第一回。
那一掀一掀的车窗帘外,刚好能瞧见那位展队正的一角身影,李忘舒只能此时在心里头和他提前道个歉,希望他别死在等会的乱斗中,还有命花那些金银。
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忽听得外头传来极为嘹亮的一声哨响。
来了!
李忘舒立时直起身子,这哨声她记了多年,便是前世那伙空有一腔热血的拦路“好汉”的哨音。
“什么人!”西岐将领呼延海勒马停下,大喝一声。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和亲队伍叮叮当当停了下来,都朝前面看去。
但见不知从什么地方,竟是跑出几十个粗布葛衣的大汉来,手中拿着各色家伙什,倒将这一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奶奶的西岐人,睁大眼睛看看,你爷爷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那为首一人人高马大,扛着一把大刀,说话时中气十足,已要冲将上来。
呼延海乃是习武之人,哪里听得这种辱骂,当即也拔出武器来,就要迎砍上去。
“敢阻拦和亲队伍,通通杀了!”他汉话说得不好,听起来音调奇怪。自己手底下都是西岐人,却偏要说汉话,一则是震慑那群山匪,二则便是说给一同护送的禁军听了。
扛刀大汉只怕也是哪个山头的“霸王”,大喝一声:“朝廷孬种惯着你们西岐人,大宁的汉子可不惯着!有血性的,都跟着我上!”
这几句话,登时便将和亲一事传出后民间积累的怒气全都点了起来。
那官道上原本有避让的百姓,这会已有几个捏了拳头,仿佛要加入战局。
顷刻之间,那呼延海已领着西岐人冲了上去,那大汉带来的人自然毫不相让,两边登时就乱了起来。
正这时,却听得那公主乘坐的马车里,忽传来一道女子厉喝。
刀兵相见,声音虽听不大清,但她一字一顿,意思倒是轻易能让人明白。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拿了本宫的银子,这时候还不将那西岐人通通斩于马下!”
此言一出,不光是禁军的人一愣,连那本来要酣战一处的呼延海和绿林大汉都慢了一招。
展萧转过头看向那自己从马车里钻出来的福微公主,眸光深了深。
李忘舒扶着马车站定,拿出了足足的天家气势,她知道这会最要乘胜追击,虽那呼延海面色已是不对,她却也直直看着西岐人的方向,不见半分退让。
“怎么?收本宫银子的时候说好了出城就杀了西岐人,这会怕了?”
那呼延海瞪圆眼睛,一刀挥开打过来的人,一声怒吼:“大宁皇帝,出尔反尔!”
禁军的人尚且一步未动,便已被三言两语间安在了西岐人的对立面,而那公主气度凛然,底气十足,浑然不像半分说谎样子,呼延海又是个空有武艺没有脑子的,哪里还能再听得进去禁军辩解?
只怕他如今心里正大骂大宁的禁军不是东西呢。
展萧看向这位福微公主时的目光终于变了变,他好像,小瞧了这位殿下。
而那前来拦路,又鼓动百姓的大汉,听闻此言,如同得到了鼓舞一般,登时气势大振,大刀一挥,虎虎生风:“保护公主,杀光西岐狗贼!”
这一下,战局已彻底被激了起来,原本没有出手的禁军,此时也被裹挟着不得不加入这场根本不知道该打谁的战争。
李忘舒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了一眼终于不得不拔剑挡开不知是哪一方人的展萧,心里暗道一声“对不住了”,便朝着乱作一团的战局里撒出了最后一道猛药。
“速将西岐人拿下!本宫手中有帝令,保尔等荣华富贵,永世无忧!”
展萧骇然转过头朝她看去,帝令乃宫禁秘事,这些禁军士卒、普通百姓哪里能知道?可现在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这听起来就格外唬人的名字,足以让这些本就对朝廷和亲不满的百姓杀红了眼。
而她为了自己逃走,竟甘愿将这么危险的秘密公之于众吗?
而更令展萧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前一瞬还痛心疾首,不惜以帝令作诱饵,仿佛誓要杀光西岐人的公主,下一瞬就没事人一样,一个蹲身,钻进马车底下藏起来了……
她卷了裙子衣袖,专猫着腰朝有掩蔽之处走,这分明是……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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