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林青贺连女生的小手都没拉过,更遑论去安慰一个哭泣不止的姑娘了,束手无措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刚被摔着的脊背又火辣辣疼起来,只好破罐破摔地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

    那姑娘终于抽噎着开口了,从她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林青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这打死的村夫名为汪二,乃此间一霸,仗着自家兄弟多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早些年因糟蹋了一个女娃被赶出了村落,今年过年期间不知怎么又回来了,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据说还和土匪勾结到了一起,更显得凶恶蛮横。

    她今早起床背着篮筐,想趁下了雨去山里采摘菌子,好拿集市上赚点铜钱,没料到刚走到这处清泉附近,就被汪二给盯上了,差点被他得手。

    “这种泼皮无赖就不该活着!”姑娘抹了一把眼泪,“他糟践的女娃才十多岁,是我的手帕交,想不开就跳河死了,我恨不得能咬他的肉!死得太便宜了!”

    然后那姑娘就跪下来,朝着林青贺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不知恩人姓甚名谁,小女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若坚持报官,姑娘定会被那村夫的家人报复,甚至有牢狱之灾。

    林青贺踌躇起来,问道:“那这尸身你打算如何办?”

    “扔河里!”姑娘抽着鼻子站起来,双手叉腰,“挖土埋坑太费劲,还容易被发现,扔河里神不知鬼不觉,泡几天胀了后,即使被打捞上来,也认不出这狗东西是谁。”

    林青贺:“”

    大齐还真是民风淳朴。

    他略作思考,此人作恶多端的确死有余辜,自己虽为当地县丞之子,但平日里也不太出门,娘娘山的村民更是不可能认识他,应该不会牵连到父母亲人,于是咬牙应承了:“好!”

    姑娘当机立断地上前一步,不愧为干惯了粗活的乡野丫头,几下就把村夫身上破烂的血衣扒下,口中喃喃道:“这玩意得烧掉往北百步远的距离就是条河,也算是水流湍急,恩人与我抬了去妈呀!”

    她侧着耳朵,直愣愣地说:“汪家人来了,快跑!”

    话音刚落,姑娘就捡起丢在一旁的篮筐,兔子似的扭头就钻进了灌木丛中。

    林青贺这才听到一阵阵的脚步声,他心中一紧也跟着站起来,却舍不得这三月一次的问询机会,手忙脚乱地跑到泉边,急忙道:“我还有多久才能回去?”

    【缘分未到哦。】

    缘分未到?这是什么鬼?!

    白白浪费了这次问题啊。

    林青贺牙根直痒痒,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了,爬起来扭头就向外跑去,虽说路程已经熟悉,但来路时那牵连的藤蔓还是挡住了去路,再加上心内惊慌,一不小心就摔了个结结实实。

    “那里有人!谁!”

    后方响起了男人的叫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嚎哭。

    “这是二弟么?你怎么了,被人害了?”

    “二哥被人杀了啊,二哥啊!”

    完了。林青贺抹了把脸上的泥泞,后背的疼痛使他几乎无法爬起,只得扯出一个苦笑。

    “说!你为何要杀我二弟!”

    汪家院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手持一把剔骨尖刀,两脚岔开站在院子中央,身材魁梧得像座小山。

    此人便是汪大,旁边挤着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几个女眷跪在汪二尸身旁边哭,有的还嫌不解恨,上前往林青贺身上啐了一口。

    林青贺手脚都被绑了,跪坐在地上,这农家院内着实不干净,坑坑洼洼的土壤上全是鸡屎牛粪,他有些洁癖,此刻被恶心得作呕,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二哥昨夜喝多了,清早我就劝他遛弯醒醒酒,”一个膀大腰圆的村妇嚎道,“怎知出了这样的事!”

    “我们汪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兄弟?”汪大走上前,恶狠狠得盯住林青贺,那尖刀寒刃凛凛,闪出夺目的光。

    林青贺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清泉那句缘分未到,他此刻心如死灰,甚至懒得搭理之前的警告:

    如若在此地死了,那也不可能回到以前。

    “汪二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他轻轻张开双眼,“死有余辜。”

    那剔骨尖刀从林青贺的脸颊上划过,少年脏污的小脸上立刻闪出一道蜿蜒的血迹。

    “那我就在此杀了你,为我二弟报仇。”汪大狞笑着举起尖刀,说那时那时快,一个身材略瘦些的男子冲上前,把林青贺拦在身后。

    “大哥且慢!虽说杀人偿命官府也不深究,但我看此人五官不俗”男子恳切道,“说不定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咱先敲上一笔也不迟嘛!”

    汪大迟疑了,想来也是,人死不能复生,兄弟已遭不测,不捞点钱财细软未免太亏,何况眼前这小子虽狼狈不堪满脸污泥,但仍能看出那俊俏的眉眼,和翩翩的风骨。

    “喂,你叫什么,是哪家的?”男子换了一幅温柔的嘴脸,蹲下身子看向对方,“要是你父母能拿钱买命,我们说不定可以放你一马。”

    林青贺抬起头,轻轻一哂。

    “呸。”

    男子没料想这人如此耿硬,怔了下就满脸凶恶地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哥,咱照死里打吧!”

    话音刚落,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少年的身上。

    林青贺被绑了太久,浑身的骨头都麻了,此刻竟一丁点疼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胸口发胀气息不稳,喘口气都仿佛撕扯出血肉,他死死地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即使是死,他也想走得有尊严一点。

    罢了,就当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还是在寝室内,有温暖的床褥和嬉闹的室友,要赶在学校餐厅关门前去买夜宵,那里灯火辉煌

    林青贺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头脑昏沉,在要晕厥过去前突然感觉到外面嘈杂的叫声,而自己吃力地抬头,只能看到无数的腿脚,在匆忙地走来走去。

    他挣扎着想支起身子,却没来由呕出一大口鲜血,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青贺醒来时,脑袋昏得厉害,他刚想抬手揉揉眼睛,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特么疼啊

    他尝试着感受着身下的床榻,还是硬硬的木板床,又不死心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仍是束起的长发,嗯,发质细滑,手感不错。

    得,看来没能穿回去。

    “怎么回事”林青贺撑着睁开眼,床边影影绰绰地坐着两个人,一见他醒来,都关切地凑过来。

    一位满脸焦急神色的正是林夫人,而另一位则是他的大哥,林青岩。

    “贺儿你吓坏娘了!”林夫人的眼泪扑簌簌下来,“把你抬回来时浑身都是血,我、我差点以为”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林青岩的肩上抽泣起来。

    他的这位大哥是标准的封建时代长子风范,规规矩矩读书科考,按部就班成家立业,如今娘子已经怀胎,几月后就要分娩了。

    林青岩柔声宽慰母亲,待人逐渐停止哭泣后才转过来,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严肃地盯着林青贺看,那眼神,和高三时班里最严厉的物理老师一模一样。

    林青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事情我们大致已了解,你做的是好事,但是否想过后果?”林青岩目光锋利,“如若不是村民及时赶到,你被活活打死也未可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父母亲人?”

    “对不起,我错了。”林青贺立马认怂道歉,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通过大哥那持续的训斥,林青贺也捋清他晕倒后,发生什么了。

    原来那姑娘并未跑远,而是躲在一旁静观事态,看到恩人被拖走后焦急地跑回村落,七嘴八舌地说了汪二的不堪之事,同时隐去了对方的死因,一口咬定是在厮打中,不小心倒在竹子上摔死的。

    村人本就苦汪家的霸道,此刻听说这汪二还是这般混账,一时激愤都操起家伙,拿着铁锨锄头,浩浩汤汤地去汪家讨公道,把门踹开后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林青贺。

    姑娘心思活络,称这少年是来进香拜佛的公子,身份尊贵,由是村民就更加气愤,和汪家人打做一团,要看着就要闹出人命官司,个别胆小的就跑去外面报了官,巡捕赶到后才停止了双方的械斗,同时也认出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正是县丞家的小儿子。

    林青贺耷拉着脑袋,一副认罚的模样。

    “你知道那村里干活的农夫下手有多狠吗?”林夫人用手帕擦着眼泪,“郎中说了,没死算你命大,还好未曾伤及肺腑,只是断了肋骨,需好好静养。”

    “家里也不图你飞黄腾达,莫要惹事就好,”林青岩皱起眉头,“虽说时局动荡,但无论何时读书总是要紧的,哪怕不参加科考,也要胸有丘壑才行。”

    林青贺的头更低了。

    说话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贺儿醒了吗?”走进来的是县丞林惜时,长了张天生的富贵和气脸,方头圆脑,一把美髯挂在胸前。

    注意到了林夫人脸上的泪痕,林惜时皱眉道:“这是在哭什么?”

    “贺儿身受重伤,为娘的哪儿有不心痛的道理?”林夫人柳眉直竖,“倒是你,孩子昏迷这两日跑哪里去了?汪家那群泼皮不都已经关在衙门里了?就待慢慢查清诉状发落就好,你都不说来看看贺儿!”

    林惜时还穿着县丞的官服,毫不在意地坐在圆凳上笑道:“真妇人之见。”

    林青岩燃起了兴趣,扭头问道:“依父亲所说,难道贺儿还是因祸得福?”

    “没错,”林惜时笑着点点头,“那汪家人霸道惯了,侵占土地鱼肉乡里,饶是我在县城,也听得到风言风语了,苦于百姓懦弱一直未敢状告,这下激起民愤,把那家人悉数绑了来,倒省了我不少事。”

    “更何况”他抬头看向林青贺,“贺儿此举是侠肝义胆,民女已经指证了汪二不轨在先,我朝仁孝治天下,如今不太平,我看你读书也不怎么成气候,这下说不定可以谋个孝廉。”

    在大齐想要入仕途,只有两条通道,一是文采出众科举取士,二是人品端正被举孝廉,前期也有不少沽名钓誉之人,为了孝廉而散尽家财,弄虚作假,因而朝中对这一途径十分严苛,非得是百姓自发,有口皆碑的仁人孝子才行。

    “我这两日可没闲着,已经打发手下把话传出去了,”林惜时得意地端起八仙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娘娘山那里的村民,对贺儿可是赞不绝口啊,说他坚持礼佛诵经,为民祈福,还自告奋勇铲除恶霸,甚至身负重伤”

    这时,林夫人和林青岩才恍然大悟,转悲为喜。

    “太好了,无论时局怎么不安,哪怕改朝换代”林青岩压低了声音,“孝廉也是可以明哲保身的,父亲此举,孩儿佩服!”

    林惜时哈哈大笑,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胡子:“这就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呐,贺儿的义举也值了!”

    屋内一片喜洋洋的气氛,只有林青贺默默地张张嘴,又闭上。

    他好像在这个朝代里,越陷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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