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杂的雪接连落了数月,大雪封山,掠过旷野的风都带着一股霜雪气,让人一张口就能灌下一大口寒意,直入肺腑。

    一袭蓝白道袍穿过雪野,轻飘飘的身形落在积雪上过而无痕,一眨眼就走了十几丈远。秦筝自下山之后已经在这片雪地里打转几个时辰了,她方向感不好,雪一落这漫山遍野都一个样,说不清自己这是在哪儿,最后她只好哪里高就往哪里走,大不了回山门去找大师姐,可最后却发现这所谓的山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天下第一奇山没了,七十二悬空洞府没了。

    看惯了论剑峰下百丈悬崖的秦筝俯瞰着这低矮的丘陵,深呼吸了几个来回,她那么高那么大的华山呢?

    她仰起头看天,天际荡阔,远近目力所及之处没有比她脚下更高的山峰,她从山门出来不过走了一个时辰的路,华山的影子就不见了,骗鬼呢?

    秦筝四下打量终于看到了一处隐约有建筑的影子,当即下了坡朝那里奔去,不管怎么说先找人问路。

    走到近处秦筝便能看清这是一家客栈,屋内点着灯,隐约透着热气,里头应该是有人的。只是这旧木破瓦,看着不胜风雪,随时都会塌垮似的。

    她仰头看着客栈门口的旌旗,上面写着两个字:雪落。

    秦筝觉得应景极了,客栈里的人似乎发现来了客人,她一走到面前大堂的门口就开了,里头的伙计热情招呼着,“客官,外头天冷,快进来坐。”

    这口音听着好生别扭,她迈步走了进去,心想:长安的地界还有这种方言的?

    客栈伙计看着进门的人,头戴玄青色长冠,一身道袍以蓝白二色为主,八卦图案绣于衣襟之上,胸前配饰犹如飞鹤展翅,腰间扣着阴阳鱼佩,衣摆皆是祥云纹路,超然世外的仙气顿时扑面而来。

    伙计不由恭敬了几分。

    这小道姑年纪看着不大,蛾眉淡扫,一双眼眸清冷卓绝,唇色在雪地里透得愈发嫣红,她抬手做了一个客礼,便在他的指引下坐上了一旁的矮桌。

    凳子嘎吱作响,秦筝觉得这客栈无一不透着两个字:破旧。

    她本想问个路就走,不过她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的确也有些饿了,便开口道:“给我来碗胡辣汤,一屉灌汤包,再来一碟酥肉。”

    少女的嗓音长年浸润在华山的冰雪里,她开口之后伙计应下却没有走,她一抬头,一双泛着雪色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伙计憨憨的笑容。

    “那个……客官,咱们这的规矩,先付钱再上菜。”

    “哦。”秦筝从包袱里取出一贯铜钱,“总共多少?”

    “十七个铜板。”

    秦筝不曾下山,不知道这物价算不算贵,她数出十七个铜板递过去,却见对方的眼睛倏地瞪大,心里没来由地多了点不妙的预感,“有什么问题吗?”

    铜钱外圆内方,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这上下左右写着四个字:开元通宝。

    伙计愣在了原地。

    一只漂亮的手从他手里接过铜钱,“开元通宝,是初唐时期的东西。”

    男子音色如泠泠泉水般好听,语调轻缓,有些文士的儒雅,又有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秦筝抬眼,视线正好坠入那深邃的眼眸,下山之前于睿师叔曾小声叮嘱她不要被长得好看的男人迷惑了,她心想眼前这人应该就是师叔说的好看的男人。

    不能被他迷惑了。

    初唐?这两个带来的是遥远的年代感,秦筝沉默片刻,问:“现在是什么年?”

    “明德二十一年。”好看的男人回答她。

    这个年号非常陌生,她又问:“皇帝姓什么?”

    几个伙计相互之间对视一眼,只觉得这对话分外诡异,不由退后几步站到一起。

    指节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枚旧代的铜钱,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眉眼逐渐沉下来的小道姑,“萧。”

    最后一个问题,“这里离长安多远?”

    “古都长安啊……”萧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大概几千里吧。”

    朝代不同,位置不同,她这是跑到哪里来了?

    秦筝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下山历练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她伸手夺回了铜板,丢下一句打扰便起身离开,她想冷静冷静。

    “哎,这位小先生。”

    秦筝回过头,她的背上背着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剑柄连着一双天蚕丝长穗,剑穗上各串了一枚昆仑宝玉,望之如有寒霜,露在外面的剑身上刻了五个古时的文字,如今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的是:寂绝乘丹气。

    这是柄好剑。

    “天寒地冻,方圆百里除了这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不若小先生用个饭再走?”

    后头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伙计一见他们老板破天荒地开始亲自招揽客人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可是这个小道姑,给的铜钱没法用啊。

    “我没钱。”秦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钱币不通,就算她包袱里还放着好几贯这样的铜钱,也是没地方用的。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萧瑟微笑地站在风里,“你的铜钱我也可以收,十七个就是十七个。”

    秦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还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她虽然在华山上见惯了风雪,但也的确没有饿着肚子到处走的习惯,想了想,她又走回了大堂里坐下,“给你。”

    萧瑟接过重新回到手里的十七文钱,脸上的笑容仿佛更加真实了几分,他扫了一眼后面笨头笨脑的几个伙计,“还不赶紧去厨房给这位小先生准备吃食?”

    看不懂老板这番举动的伙计老老实实地去后厨做秦筝要的东西了。

    萧瑟刚刚得到了一笔不菲的收入,他心情很好,于是便亲自给他的客人倒了一杯热茶,“不知小先生从哪来?”

    “华山。”

    “西岳名山,上面的确有不少道观。”萧瑟颔了颔首。

    秦筝忽的又想到了什么,“有纯阳宫么?”

    “没有。”萧瑟想了会,“不过晋阳倒是有一座纯阳宫,也是座道观。”

    “离这远吗?”

    “也要千里路。”

    听上去哪一个都不是她所熟悉的华山纯阳宫,秦筝叹了口气,脑海里瞬间浮出一个不太可能的念头,她不会不小心跑到另一个世界里了吧?

    “掌柜怎么称呼?”冲他愿意让自己付钱吃饭,秦筝觉得这个长得好看的老板还是可以结交的。

    “我姓萧。”

    “哦,和你们的皇帝一个姓。”

    萧瑟的眼底浮出几许深意,他淡淡地回答道:“不过是碰巧罢了。”

    秦筝也没有多想,“我姓秦,道号清玄。”

    萧瑟从善如流,“秦小先生。”

    那个小字像是略不掉似的,秦筝也不纠结,她被人喊小师妹惯了,且对面这人看着年纪的确比自己要大上几岁,也不算被占了便宜。

    伙计很快就把秦筝要的东西送了上来,围观客人吃饭不甚礼貌,尤其对方还是个姑娘家,萧瑟先一步起身去了另外的桌子继续赏雪,两人便不再搭话。

    秦筝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脸色不见青白,几口辣汤下去倒是腾起了两抹红云,一双嫣红的唇更加昳丽生姿,连带着她的五官也生动灵秀起来。

    萧瑟余光扫过一眼便不再看,他手心里仍旧捏着一枚簇新的钱币,上面的光亮看不出是几百年前的墓葬,应当是一直在使用的,这小道姑来得奇特,问的问题也奇奇怪怪,就好像从唐朝突然跑到这里来似的。

    不过,这一枚开元年间的铜钱可比一文钱贵多了,放在现在就是个古董,遇上个识货的一枚就能卖出一贯钱的价格,萧瑟看着这枚铜钱,仿佛在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

    天寒地冻,这又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家客栈,秦筝以为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客人了,谁知道她坐下不久又有一个红衣少年进了大堂。

    “一碗阳春面,一碗老糟烧!”

    雪里走了那么久声音仍旧如此铿锵有力,是个练家子。

    秦筝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少年的衣裳很是单薄,胸口大喇喇地敞着,却丝毫不惧风雪,浑身上下充盈着一股热气,所有靠近他的寒意都在顷刻间被驱散。他看着比秦筝稍大一些,一双眼眸炯炯有神,旁人一眼就可以把他望个干净。

    伙计在少年旁试探着问道:“不再要些别的?小店的梅花肉,桃花酿都是招牌……”

    “梅花肉?”少年听着便有些饿了,他舔了舔嘴巴,犹豫道,“一份定然是要不起的,能不能给我夹一块,添到那份阳春面中?”

    一块?

    他怎么不说一口肉沫子呢?

    瞧着身上穿的是好料子,怎么出手这么抠?

    伙计忍不住抬头去看萧瑟的反应,只见他们的老板正望着漫天飞雪发呆,全然没注意这边的情况。

    阳春面和胡辣汤的味道还在客栈里飘荡,外面又来了一伙人,十几个人一窝蜂地涌进客栈的门,又是叫酒又是叫肉,看得萧瑟在心里微哂,脸上却带着微笑走上前去,“这位客官,本店都是先付钱,再上菜。所以到底几斤肉,几两酒,还是提前说好为宜。”

    为首大汉对这客栈老板不屑一顾,倒是在他身上的裘皮大衣上多看了几眼,解了刀往桌上一扔,哐当一声后是他豪横的嗓音,“我没钱。”

    “哦?”

    “但你一定很有钱。”大汉忽得指向萧瑟,眼底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萧瑟连连摇头,“实不相瞒,小店已经快一个月未曾开张,这工钱都拖欠了……”

    原来这萧掌柜手头这么拮据的么,秦筝心里暗想,看来人家请自己吃饭也是真好心。

    思绪忽然被一声重击打断,大汉拍桌而起,“就算你没钱,你这身裘皮大衣也值个百十两银子。”

    百十两银子?

    萧瑟的脸上忽然浮出怒色,瞬时将面前的人气势压了下去,“五花马,千金裘!我这身裘皮大衣乃是帝都毓秀坊定制的,光做便做了三个月,运便运了一个月,百十两银子?买我一个袖子都不够!”

    秦筝听着有些呆住了,她忍不住偷偷扭头看了眼萧瑟身上那件白色的狐裘,原来这衣服这么贵啊,那他应该是不缺钱的。

    不管怎样,他是个好人。

    她小口且快速地嚼着有些老了的酥肉,又举筷夹起一个灌汤包往嘴里塞,岂料旁边那桌的红衣少年似乎也和她一个想法,二话不说端起面碗仰头咕噜咕噜如同牛饮,将汤底喝得一干二净。那旁的气氛剑拔弩张,这头分开坐着的少年和少女如同饿死鬼投胎一样打扫着碗碟。

    最终,少年略胜一筹,在秦筝微微瞪圆的眼眸中站起来擦了擦嘴角,朗声道:“打劫?”

    大汉凶神恶煞地晃了晃手里的刀,并没有将忽然窜出来的毛头小子放在眼里,“是又怎样?”

    “那我就不得不管了。”

    似乎被少年身上那股锐意惊到,大汗一时对他的身份有了诸多猜测,“你,你是谁?”

    红衣少年仰头微微一笑,“雷无桀!”

    少年的声音仍旧有力,带着少年的狂傲不羁,和他的名字一样张扬霸气,满屋子的人都被这个名字惊到,可回过神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江湖上几时有这样的人。

    名叫雷无桀的少年郎对他们的惊疑不定露出一个飒爽的笑容,“我初涉江湖,你们自然没听过我的名字,但是没关系,很快这个名字就会很有名。”

    “什么雷无桀!无名小辈也敢在大爷面前装蒜?”反应过来被戏耍一通的大汉顿时拿起刀就冲着那臭小子砍了下去。

    雷无桀身形微闪,手指在那刀刃上轻轻一触,随后借力急退,一声巨响猛然炸开,刀身瞬间被炸成了数十片,大堂里火光四射,利刃飞舞,不会武功的人连忙狼狈地钻到了桌子底下躲避。

    唯有秦筝稳稳地坐在那里,她身遭流动着一股月白色的气晕,所有弹到她身遭的碎刃都被阻挡在她三尺之遥咣当落地。

    她吸吸鼻子,闻出了硫磺的气味,这是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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