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踢了踢她的脚,见她没有反应便知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看了眼那头不知何时出现的另外几人,随意脱下狐裘往她身上一丢将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秦筝鲜少做梦,自打她八岁那年师尊传授她坐忘经开始,连夜里睡觉她都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心无杂念,无梦无妄。如今她离开了纯阳宫,离开了华山的雪,反倒在这截然不同的时空里梦到了那些过往。
秦筝的双亲死于战乱,她被纯阳宫收留的时候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她什么都不懂,是大师姐林语元将她一手带大的。幼时山河动荡,纯阳弟子下山济世,偶尔会带回来一些像秦筝这样的孤儿。
师兄师姐疼爱她,唯恐她一人留在山中寂寞,经常托人给她带一些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和稀罕的小玩意儿,不过秦筝喜欢练剑不喜欢看书,话本子堆在床角,她只偶尔翻一翻,想着到时候摞成一个床柱子给师兄看。
后来,话本子落了灰,没有摞成秦筝想象中的床柱子,她看着那叠话本,嘴里嚼着陈年变味的松子糖,床头摆着一排样式老旧的布偶和香囊,她眼睛一闭,坐在正对床榻的软垫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坐忘经。
她不敢仔细去想,怕想到师兄师姐为什么没有回来,怕想到师兄师姐死的时候是何模样,怕想到师兄怀里沾着血的糖果,怕想到师姐腰间被染红的佩囊,心口处就像烧起了一团火,四肢八骸的鲜血往那火里急速奔流,端的是沸腾热烈。
耳旁嗡嗡作响,熟悉的音容笑貌远去,背后猛地被人拍了一掌,一口瘀血溢出唇齿,秦筝闷哼了一声睁开了眼,一片连着月色的湖水映入眼帘,波光粼粼,澄明清静。
她一眨眼,眼前倏地冒出一颗锃光瓦亮的头,一双暗红诡谲的眼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哟,醒了。”
秦筝脚下唰得后退一步,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躲在一人身后警惕地看着那个白衣僧人,之前见到十几个黑袍人在他面前集体掏心自尽的场面犹在眼前,她本能地觉得对方很危险。
萧瑟垂眸看着小道姑身上荡开的月白气晕,又瞥向将他们从美人庄一路带到这里的和尚,无心。
“阿弥陀佛。”无心和尚抬手作了一礼,僧袍轻舞,颇有几分飘然尘世的味道,“佛道也算是同门,小僧给你治了伤,小真人大可不必这般戒备。”
秦筝拧眉,看到此时在这里的不光有萧瑟还有雷无桀,他们已经不在美人庄里了,“其他人呢?”
雷无桀坐在一旁生火,“那些人又来了,我们打不过,却被这和尚给掳了出来。”
“小真人的伤已经无碍,接下去便是这位施主了。”无心和尚说着,不等雷无桀反应便将他提起拎去了湖中央。
看着他们在湖面上站定,秦筝眼底露出异样的目光,冷不防旁边的人忽然开口,“你的伤全好了?”
听他一说,秦筝这才活动了下四肢,“好像不疼了,这和尚厉害呀。”
“你实打实挨了紫衣侯一掌,若不是有那护体的功夫,只怕半条小命就交待在那儿了。”萧瑟不冷不热地说。
秦筝摸了摸之前险些被震碎的肩胛骨,点点头,“那个也厉害。”
萧瑟差点被气笑了,他抬手就在小道姑头上赏了个脑瓜崩子,“打不过不会逃么,非得在那里死扛?”
“可是大家都没走呀。”小道姑捂住了脑袋,不明所以。
萧瑟忍不住又想敲她脑袋,可小道姑抱着头躲得快,脚底抹油蹭蹭蹭跑到湖边,“师姐说打人不能打脑袋,会长不高的。”
他看着那个加上发冠才到他胸口的小道姑,正是女儿家娇俏的年纪,一双明亮的眼睛被垂落的袖袍拢着,今夜月明星稀,他却在她眼底看到闪烁的万千星辰。
萧瑟舒了口气,到底是谁家养着的小绵羊,就这么放下山也没人带着,不怕半路被狼叼走么?
秦筝摸过自己的包袱,里面还有一套雪白色的道袍,七八个药瓶子,两贯没用的铜钱和一个水囊。她摸了摸自己沾了血污的衣襟,四下看了一眼,无心和雷无桀还在水面上,萧瑟也没在看她,她看到后头有块一人高的岩石,便抱着衣服一溜小跑躲到了石头后面。
小道姑一跑,没过多久萧瑟耳中就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站在原地没动,望着天上的明月一时发起了呆。
片刻之后秦筝换好衣服走出来,有些满意地摸着袖口,师姐知道她不喜累赘,将所有道袍上的广袖都改成了护手,手臂一动十分利索。
她抱着脏衣服到水边小心地洗着,淡淡的血色在水中晕开,她努力地搓了搓,一圈圈涟漪自她手中荡了开去,秀气的眉毛却渐渐收拢。
没有皂角,洗不掉。
小道姑搓得手都红了,末了,她认命地用剑挑了湿衣服架在火堆旁边烤,不知道是不是萧瑟的错觉,这小道姑的眼角好像也红了。
秦筝直勾勾地盯着衣襟上那块已经淡了大半却仍旧有些显眼的血痕,眼底郁郁。
“洗不掉就扔了呗!”旁边有人漫不经心地说着风凉话。
秦筝嗡声回答:“我就这两身衣服。”
她这几年个子窜得慢,师姐唯恐她一下子长个了穿不到合适的衣裳,便按着不同的身量多做了几身,但赶不及在她出发之前做好,师姐送她到山门的时候还说等做好了就托人送去,可现在她却怎么也穿不到新衣裳了。
“没有就去买。”
“我没钱。”秦筝的鼻尖有些发酸,她这一路都还在靠别人养活呢。
萧瑟:……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概就是这样了。
“萧老板,你见识多,知不知道有什么赚钱比较快的方法?”
萧瑟仰头往后一躺,“赚钱快的大多不是什么好路子,想要踏踏实实弄点银子就得想想你会什么?”
“我会使剑。”
萧瑟:……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拳脚功夫只够给人做看家护院,且护院多半不收女人。你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摆个摊给人算命会不会?”
“不会。”秦筝小声快速地补充道:“师兄说天机不可随意泄漏,江湖上给人算命的道士多半是骗子。”
萧瑟一扯唇,“治病救人会不会?”
“会一点点。”
“哦?”萧瑟本以为她不会,没想到她居然说会,他瞧了这小道姑一眼,然后伸出手,“那你给我瞧瞧。”
秦筝看他朝自己递过来的那只好看的手,眼底有些疑惑。
“你不是说会看病?”萧瑟朝她扬了扬眉,似是要把她的“一点点”掏出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唔,我只会正骨。以前骨头没长好,同人比剑的时候总是崴伤,有几次差点就折了。”小道姑板直了腰,“次数多了我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正的,上官师叔说这叫久病成良医!”
萧瑟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夯货!
他正准备把手收回去,怎料一只凉凉的小手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细长漂亮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小道姑的手常年握剑,指腹上全是老茧,手背却很是光滑白皙。
和他的手一样。
神思一岔,萧瑟便没收手,悬在了半空由人拿捏着,他抬眸去看对面那人,清亮的眼眸里闪过数道薄光,红润的双唇抿起一丝犹豫,“你这……”
秦筝没把话说完,萧瑟已经猛然抽手,伸进了袖兜里,她的表情变了变,“你经脉断了。”
只要是个习武之人,一探脉就能知道他一身经脉俱损。他瞥眼看向旁边欲言又止的小道姑,“怎么,你还能有办法不成,正骨真人?”
秦筝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才道:“我是没有办法,但我师尊应该可以。”
“哦?”
秦筝理了理思路,道:“我以前听师兄说,江南有户姓叶的人家,他们家的三少爷武功卓越,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不过却因为意外落了个经脉尽废,终日卧床的下场。虽然拿了上好的丹药供养着身体却大不如前,即便能下床行走但却咳喘不断,稍有点风寒都会重病不起。”
萧瑟淡淡地说:“那他活着一定很难受。”
“是呀,过了几年他就跳湖自尽了。”秦筝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一转,“不过很快就被他后来的妻子救上来了。”
萧瑟一挑眉,并不插话。
“他妻子姓柳,两家不太对付,具体的过程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妻子忽然死了,这叶家三少爷在柳家待了一阵后,再回到江南时一身经脉居然重新打通了。”秦筝想起师兄面前在她面前将这段往事说的唾沫横飞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听说是柳五爷,也就是叶三少爷的岳父,用绝世功力将他打通的。我去问师尊的时候,师尊也曾说确有其事。”
她一拳轻轻敲在掌心里,纤密的睫毛扇了扇,“所以只要有一个内功绝顶的高手,就能把你的经脉重新打通啦!”
萧瑟嗤笑一声,“内功绝顶,有多绝顶,这世上有那样的人吗?”
“怎么没有?”秦筝忽然凑到他面前瞪了他一眼,“纯阳子虚,翠玉白衣,柳五爷还要排在他们之后呢,我师祖认天下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我师尊是纯阳真人的徒弟,如今的纯阳宫掌教,是整个纯阳宫唯一能将坐忘经练到第三层的人,他虽然老了但他内功很厉害的,就是一百个我也比不上我师尊!”
小道姑每说一句就气势汹汹地朝他逼近一分,明艳的眉眼横七竖八地全是我师门很厉害不许你小瞧的架势,一张嫣红的小嘴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最后一句说完头顶的道冠直接在萧瑟脑门上敲了一下。
萧瑟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旁边忽然传来一声阿弥陀佛,原是无心和雷无桀回来了,“小僧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一口气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呛得他直咳嗽,他忍了忍冷声斥道:“坐回去!”
小道姑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天明以后几人准备上路,萧瑟浑身的气场还是冷嗖嗖的,秦筝不敢凑过去,便黏在雷无桀身后。
雷无桀悄悄冲她比了个大拇指,趁萧瑟和无心说话的时候两个人蹲在旁边嘀嘀咕咕。秦筝扶了扶有些歪掉的发冠,小声嘟哝着:“萧老板好凶,跟祁师叔似的。”
雷无桀叹了口气,“你才发现?光上次找不到路的事儿他一路骂了我多少回。”
“唔,那不是因为你砸了他的客栈嘛。”
雷无桀想了想,觉得有理,“萧瑟现在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让着他点。”
秦筝一想到自己囊中羞涩,顿时小鸡啄米地点点头。
冷不防左右一只手各拍了一下他们的肩膀,两人一哆嗦,扭头看到一张面如白玉的侧脸,上扬的薄唇带着一丝料峭的笑,“为父的好大儿,该出发了。”
雷无桀吓得跳了起来,秦筝也急急忙一躲,猫到了无心和尚后头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头顶落下一道暗色的视线,秦筝抬眼,正好又撞进了和尚那奇奇怪怪的眼睛里,她拧拧眉,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快速别开了眼,脚下悄摸着后退,她可没忘这和尚那奇奇怪怪的手段。
怎料身前的人却忽然转过身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袭向她的肩颈,月白色的护体真气骤然爆出,将他的手截住,身后传来嗡的一声,一扭头她就看见一支箭矢掉在地上。
原来是要帮她拦箭。
秦筝立刻站直了身体,反手拔出玉清玄明握在手中。萧瑟和雷无桀也注意到了周围陆续出现的黑色身影,其中有一人策马而立,手中拿着一把羽弓,瞄准的正是他们这个方向。
无心和尚忽然挑了挑眉,“长弓追翼。”
“百鬼夜行。”萧瑟接下了后半句话,心中微沉。
昨夜无心和尚带着他们疾行三个时辰,连白发仙和紫衣侯都没追上他们,这群人怎么这么快就找到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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