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萧瑟突然闻到一股格外特别的酒香,他抬头,看到了旁边酒肆的招牌。
东归。
“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雷无桀拍了拍萧瑟的肩膀,“我去闯阁,等闯到了十六层,见到了我想见的那个人,我就回来找你。”
萧瑟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带着五百两银子回来找你!”雷无桀急忙补了一句。
萧瑟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秦筝刚想问雷无桀到底能闯到几层,便有人把她的话说了出来,那声音有点慵懒,上了年纪,是个男人。
两人转过头,看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约莫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神色也是懒懒的,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带着几分颓唐,但是眉宇里却有掩盖不住的风流气,与同样一身青衫的萧瑟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弟。
“十一层,大概刚好能过长老阁。十六层,那是想都不能想的。”萧瑟转过身去,说道。
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摸了摸那撇胡子,摇头,“若打开那个包裹,能到十二层。”
“只多一层?”萧瑟挑了挑眉。
“十层往上,每一层,就是一个境界。”男人笑了笑。
“那我能到第几层?”秦筝问道。
“你?”男人眯着眼似乎仔细地打量了这个穿着道袍的小姑娘一番,“小丫头武功不错。”
“之前遇到了枪仙,他也这么说。”秦筝刚想问他自己到底能有几层,就听得那人又说了一句。
“就是个子矮了点。”
秦筝:……
萧瑟勾唇笑了笑,把撇嘴不悦的秦筝拉到了身后,“你看上去对登天阁很了解?”
“我在这里已开了十多年的酒肆了。”男人站在那块写着“东归”的牌子下,语气中有些自豪。
“刚刚那有个小二也说自己在这里待了十几年,懂得却似乎没有你多。”萧瑟淡淡地说。
“那是自然。”男人指了指屋内,“因为我的酒,比他的香。”
萧瑟来了兴致,问道:“都有什么酒?”
“绍兴花雕杜康酒,兰陵美酒状元红,枣集美酒鸿茅酒,羊羔美酒五加皮,女儿酒竹叶青,酃酒鹤年贡,杏花汾酒同盛金,客官想要喝哪种?”男子光说着这些名字,就觉得自己已经醉晕过去了。
萧瑟倒是一样都没有选,“既然到了雪月城,自然想喝那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男子笑了笑,手轻轻一挥,一朵路边卖花姑娘手中的茶花落到了他的中,“我现在就去酿。”
“现在才酿,是否有些晚了?”萧瑟对于他这一手并没有流露出惊讶。
“不晚,有的酒越陈越好喝,有的酒却是越新鲜越好喝。风花雪月,等不了片刻,酒酿成之时,是它最美之时。不用急,今夜月好,能饮。”男子拿着那朵茶花走进了酒肆之中。
萧瑟身后,秦筝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这个人很厉害。”
雪月城真的藏龙卧虎,连个路边开酒馆的都和枪仙有着差不多的气息。
萧瑟拎起那小爪子把它从自己袖子上拿开,无意瞥见了那个被摘去了手中茶花的卖花女,委屈地瞪着一双大眼睛仿佛要哭出来,他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丢给了那卖花女,转身就走进酒肆。
秦筝诧异地看着他这一举动,心道虽然这人嘴巴毒,但心肠真的不坏,光凭她刚来这里的时候愿意收下她那些没用的钱币允她吃饭,她就知道这个人是个好人。
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酒肆中人声喧闹,生意很好,他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了下来,一个看着憨厚老实的小二迎了上来,“客官要些什么。”
“我约了你们老板晚上喝那一壶风花雪月,现在随便给我上些打发时间的酒就好。”萧瑟懒懒地说。
“客官说笑了,小店的酒都是绝品,可没什么打发时间的酒。小的自作主张,就来桑落、新丰、茱萸、松醪、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松花、声闻、般若各一盏吧。”小二一口气说了十二种酒的名字。
“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萧瑟微微一皱眉。
“一共十二盏,客官的朋友每登上一阁,就喝上一盏。十二盏之后,客官的朋友也该回来了,就可以喝那风花雪月了。”小二脸上依然挂着笑意。
十二,刚好是那老板说的数字。
这地方摆明了不是普通的酒肆,但萧瑟却被勾起了好奇心,心中没有半点畏惧,只是点点头,道:“好,就来这十二盏。”
很快,小二将十二盏酒拿了上来,摆了张长桌一字摆开,分外壮观。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望了过来,看着这个穿着青衫的俊秀年轻人,低声议论着。萧瑟却并不理会,只是端起了手边最近的一盏酒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这么多酒,你不会喝醉吗?”秦筝坐在他旁边,小声地问道。
萧瑟手里捏着杯盏,唇边泛着似有若无的笑,眼底缱绻不去的是细碎零星的波光,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过区区十二盏,有何难?”
秦筝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脸颊有些发烫。
只是才喝完这第一盏,雷无桀就走了进来,看到萧瑟喝酒的架势也是一惊:“萧瑟,你不用这么着急吧?现在就给我摆起庆功宴来了?”
萧瑟比他更惊讶,“你第一层就被打下来了?”
秦筝瞪大了眼睛,第一层就输了?
雷无桀叹了口气,坐下仰头就喝了一碗桑落酒,摇摇头,“哪能呢,登天阁关门了,要去得等明天了!”
萧瑟哑口无言,只想退了这一桌子的酒。
可上都上了,又不是没开封的酒坛子,哪是这么好退的,萧瑟和雷无桀两人一盏一盏地喝着,秦筝修道不喝酒,便闭目在两人之间打坐去了。
在喝到最后一盏般若酒的时候,萧瑟才终于开口说话,“我和这酒肆的老板猜测,你能登上十二层,所以就点了这十二盏酒。”
“酒肆老板?”雷无桀愣了一下,“谁?”
“我。”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雷无桀闻声望去,却见一个青衫披发留着小胡子的人懒洋洋地走了过来,那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嘴巴微微一张,那最后一盏般若酒就被他直接吸入了嘴中。
雷无桀看得目瞪口呆,他听说过隔空取物的功夫,却从没见过这隔空吸酒的本事。
萧瑟很是淡然,他放下杯盏问走出来的人,“酒酿好了?”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两人身边坐了下来,“还差那一抹月光。”
“敢问这位究竟是……”雷无桀知道眼前又是位高手,语气中多了几分敬意。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这般若酒酒劲好大,竟有几分困了。”
酒肆老板酒量竟然差成这样?
雷无桀有些纳闷,但没有问出口。
面前已没有了酒,萧瑟把玩着一个酒杯,饶有趣味地望着男人,“这十二盏酒,说实话已是世间绝品,我喝过天启城中那碉楼小筑号称冠绝天下的秋露白,也就和这些旗鼓相当。这些酒,都是你酿的?”
男人仿佛有了些醉意,“那是自然。”
“风花雪月,比这些更妙?”萧瑟也眯起了眼睛。
“有若天成。”男人闭上了眼睛,陶醉地吸了吸鼻子。
不解风情的雷无桀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那雪落山庄的老槽烧更好喝一点。”
男人睁开了一线眼睛,这个名字可不得了,“雪落山庄?”
萧瑟将那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不要拍马屁,该还的酒钱,记得还上就好了。”
“不过这风花雪月,仍不是最妙的。”男人忽然说。
“哦?”萧瑟来了兴趣,“更妙的是什么?”
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孟婆汤。”
“孟婆汤?”雷无桀皱了皱眉,那不是人到了下面,才喝的东西吗?
“对啊,孟婆汤,只需要喝上一杯,你就会忘记所有过去发生的事,醒来就是新的人生,多好,可是我一直酿不出来。”男人头越垂越低,仿佛已经彻底醉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扑通。
有人摔在了地上,萧瑟和雷无桀震惊地望去,只见秦筝小脸红扑扑的,双眼迷离地瞅着自个儿面前倒翻的板凳,头上的发冠撞歪了也没有去扶,白净的小手东摸西摸,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萧瑟猛地瞪向雷无桀,“你给她喝酒了?”
“没有!”雷无桀冤枉,“小先生不是一直坐着么?她面前连个杯子都没有。”
萧瑟伸手把摔得四仰八叉的小道姑拉起来,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只觉得一言难尽。
雷无桀看着她满脸酒气,不太确定地问:“她会不会是闻着味儿就醉了?”
啪!
纤细匀长的双手猛地拍在桌上,“我剑呢!”
桌面上的酒盏齐齐晃动,趴在酒桌上的老板未曾醒,那小二倒是闻声而来,萧瑟按住秦筝的手将她推到长凳上坐好,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来碗醒酒汤。”
秦筝小脸紧绷着,另一只没被按住的手又是啪的一声拍桌,“谁拿了我的剑!”
眼看着那长桌被秦筝拍出几道裂缝,雷无桀也扑上来按住她的手,“剑在剑在,小先生,没人拿你的剑,你自己背着呢。”
秦筝一歪头,脑袋左右晃着似是在找背后的剑,玉清玄明在剑鞘中嗡嗡作响,萧瑟心里咯噔一声,只见那长剑唰的一声飞出剑鞘,在酒肆里转了一圈,惊得满座酒客四散奔逃。
雷无桀赶忙一边追着玉清玄明跑一边掩护那些酒客离开,酒肆里的桌椅撞得东倒西歪,堆在角落里的几坛酒都给剑气打碎了,空气里的酒香愈发浓郁。
萧瑟将秦筝的两只手都捉住了,小道姑摇头晃脑的完全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他低头一见那并在一起的剑指,皱了皱眉,伸手将她收起的小指和无名指掰开,结果他手一拿开,那俩指头又蜷了回去,玉清玄明飞得更快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覆手将她的掌心牢牢握住,“秦筝,再不把剑弄回来你糖葫芦就没了。”
迷蒙的眼睛忽然一亮,小道姑跳了起来,反过来揪着他的手,“糖葫芦!”
“嗯,还有新衣服。”萧瑟顺势抬了抬两人握着的手,玉清玄明唰的一声飞过他身后,雷无桀栽了个跟头,摔在一旁喘着粗气。
“新衣服……唔……”小道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安静了下来。
“听话,收剑。”
玉清玄明掉转了方向,嗖的一声钻回剑鞘,酒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小二端着醒酒汤走出来,看着大堂里一片狼藉的模样,嘴角抽了抽,一大锭银子甩手扔在了柜台上,那穿着青衫少年郎手里拽着蹲在长凳上的小道姑,“这是赔偿。”
酒肆老板还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这么大的声响都没把他从醉梦中吵醒。
十二盏酒从黄昏一直喝到了深夜,萧瑟哄着秦筝喝下了醒酒汤,小道姑一歪头就倒在他身上,呼吸匀长地睡去了。他舒了口气,扶着她在桌子上趴好,一阵凉风吹过,空气里传来冷意,他解开狐裘披风,搭在了她肩上。
“雷无桀,我们走吧。”这老板看着是醒不过来,他们留在这里也没意义。
雷无桀应了一声,可一侧身,却发现先前那么大动静都没醒的酒肆老板忽然打了个哈欠醒了过来。他看着门前皎洁的月光,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一醉年年今夜月,酒成了。”
男子转身走向后院,萧瑟和雷无桀对视一眼,一人抱起秦筝,一人拿着秦筝的剑,跟了上去。
后院里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酒缸,而桌上则放着一个小酒坛,酒坛的上方飘着一朵茶花,只是白日里从卖花女手中取来的一朵。
“既然酒成,便求饮一杯。”
“莫急。”男子一笑,手轻轻一挥,竟将那酒坛中的酒整个扯了出来。男人挟着这一汪酒水一跃跳到屋顶上,那酒水随着他的手势指引被扯得长长的,如同宫人舞袖般好看。
酒水映着月光闪闪发亮,又似那一条小小银河。
男子闭上了眼,竟飘然起舞,“欲梦清虚桂子飘,一杯浊酒向天邀。”
“何人恁爱今宵月,也上楼头弄玉箫。”软乎乎的嗓音和男子爽朗的音色重叠在一处。
萧瑟一挑眉,低头去看狐裘里露出的一张小脸,“你居然会背诗?”
她平时只爱练剑不假,但她又不是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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