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倒茶?”

    那小傻子连忙蹲到旁边的矮几旁咕噜噜喝了好几杯水。

    萧瑟:……

    他捏了捏隐隐作痛的额穴,叹了口气,闭了眼重新调整呼吸,不紧不慢地吹出了一段古老的旋律。

    蹲在矮几旁狂喝水的小道姑动作慢了下来,她舔了舔湿漉漉的唇,在矮几旁坐下,歪头安静地听着萧瑟吹笛子,余光偷偷瞧了他几眼,只见那张金相玉质的面容寡淡如水,和他吹出的曲子截然不同。

    听之有情,见之无情,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到这样?

    秦筝忽然想起在于阗国的时候无心对萧瑟的评价,心思太深,如万丈深潭,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好好好!这一次百花会,我没有白来!”一道白衣也飞身落入奏乐的长廊,冲一位正在弹琴的乐师拱了拱手,“劳驾,借琴一用。”

    乐师动作慌乱地起身让座,却见谢宣一挥手,古琴落入手中,他一手举琴,一手猛地一扫琴弦。

    这一声琴音气势太强,萧瑟的笛音顿了顿,睁开眼朝那抚琴的人一瞥。

    谢宣面带微笑,后撤一步将琴置于案上,撩袍悠然落座,朗声道:“不用顾虑我!此生能见一次真正的若依剑舞,是我的荣幸!”

    若依剑舞。

    相传二十年前,叶家军行军之时有一白衣女子持剑狂舞,远远望去恍若天人下凡。剑舞分上下两谱,上谱曰云门,若行云流水,闲情漫步,下谱则曰杀阵,杀气横行,千里可闻。

    谢宣闭着眼睛静静聆听了一下,手指在琴弦上微微拨动。这是他第一次听这首已经失传的若依剑舞之曲,但世上之事,皆有道可循,一法通,万法皆通。对谢宣来说,从握住琴的那一刻起,便已通晓了所有的曲音。

    萧瑟又闭上眼,潜心吹笛,恍若未见。

    乐之为乐,有歌有舞,歌以咏其辞,而声以播之,舞则动其容,而以曲随之。

    眼下还差了一个颂歌之人。

    忽然间,有人一跃踏上屋顶,一袭黑衣在风中飞扬,朗声高歌:“我欲乘风向北行,雪落轩辕大如席。我欲借船向东游,绰约仙子迎风立。我欲踏云千万里,庙堂龙吟奈我何?昆仑之巅沐日光,沧海绝境见青山。长风万里燕归来,不见天涯人不回!”

    那是在于阗国内,无心曾经高歌过的一首诗,唐莲只听了一遍便记下,只觉得诗歌中那想要去山之绝,海之尽的气魄让自己有些神往,此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念了出来。

    秦筝坐在席间,抬眼看着那个迎风高歌的黑衣男子,那一瞬间他周身的气势浑然一变,修为无形中提升了一个境界。

    “唐师兄,这般柔美婉约的剑舞,你念那么豪放壮阔的诗做什么?”

    唐莲脚下一滑,低头轻咳了一声,无奈地冲秦筝道:“暂时只想到这一首。”

    谢宣却朗声笑起来,“好,这才有百里东君年轻时的风采!”

    萧瑟只管闭目吹笛,插不了话,

    “我倒有一首,借唐师兄用用。”秦筝微微眯起了眼。

    唐莲在屋顶上随地一坐,笑道:“还请秦道真指教。”

    “指教倒是不敢,左右是故人所作,你们许是听过,也许没听过。”秦筝迈步跨出了连廊,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身形一晃,整个人朝屋顶上跃去,在唐莲旁边坐了下来,两眼望着天上月,“举头望明月,疑是地上霜。”

    唐莲:……

    秦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古怪,总觉得接下去随时会哭出来似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嗯……我想想,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唐莲狐疑地看着她变来变去的脸色,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红,总觉得不对劲。

    一团雪白的小道姑想了好久,久到那曲子似乎快结束了她才幽幽念出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杜子美的剑器行,不错,衬得!”抚琴的谢宣赞道。

    秦筝脸上忽然闪过异彩,“谢前辈听过呀!”

    “那是自然,诗史数千言,秋天一鹄先生骨,草堂三五里,春水群殴野老心。”谢宣幽幽感慨。

    一曲终了,萧瑟终于放下笛子,迈步走到秦筝方才喝水的矮几边,端起那杯子低头嗅了嗅,眉头轻皱,随即将杯中还未饮尽的半杯水喝了下去,脸色骤黑。

    “秦筝,你这喝的是酒!!!”

    筹办百花会自然也是要过萧瑟这位财务总管的眼的,雾雨轩里安排了好几种酒,有入口绵甜,回味悠远的桑落,有地列酒泉,天垂酒池的杜康,还有一种酒,怕人喝醉,兑了极多的水,闻之无味,品之寡淡,专给那些喝不了酒又想凑凑趣的人喝。

    秦筝刚刚喝了几杯?五杯?六杯?

    萧瑟提起那几乎空荡荡的壶盏,额穴突突直跳,唐莲已经拎着摇头晃脑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的秦筝落了地,“秦道真这……又醉了?”

    一双迷蒙的眼睛眨了眨,打量着周围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本能的危机感让她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萧瑟,我头好晕。”

    晕死你算了!

    雪月城有史以来最短的百花会结束之后,一袭青衫朝客院的方向走,手里抱着已经团成一团的秦筝,那双清亮的眼里满是迷雾,嫣红小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小道姑平时一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就会开始扒拉着道家东南西北各种经书念叨,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说了许多话。

    “杜先生其实应该算我姐夫的,我有个师姐叫杨小阮,是于师叔的大弟子,只不过我被纯阳宫收养之前她就嫁给杜先生离开纯阳宫了,所以我没见过这个师姐,听说于师叔为这难过了好久,直到金昀师姐拜入清虚门下才好了一点点。”

    “公孙剑舞那么有名气,可我却一次没见过,本来我下山是想去江南看一看的,那里有藏剑山庄,有七秀坊,还有长歌门。我听我师兄说秀坊的姐姐们跳舞特别好看,虽然战乱将中原毁了,可他们都说凡七秀弟子起舞之处,皆是盛唐,我也想再见见那盛世长安呀。”

    秦筝的眉毛忽的皱成一团,“可这里连长安城都没有,华山不是我知道的华山,纯阳宫也不见了,师兄师姐不在,师尊师叔也不在,我到哪里去找他们,谁能来带我回家呀?”

    浓浓的哀愁将眼里的团团雾气凝结成水珠,沿着红扑扑的脸颊滑了下来,她缩成一团小声地哭着,“我想家了,可我回不去了。”

    萧瑟的脚步顿住,垂眸看着怀里哭成花猫的小道姑,“天底下多的是有家不能回的人,今夜你哭一场,明早起来继续打你的坐,练你的剑。”

    “路还是要走,你只能往前。”

    第二天一早,秦筝又一次从睡梦中清醒,她以前极少做梦,可自打下山之后总是时不时地梦到旧事。

    便如昨夜,她梦到了少时师兄同她描绘过长安大街,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身着红衣的佳人提剑起舞,观者如山,名动四方。不远处的胡玉楼传来琵琶阵阵,一身绮丽的胡姬站在那如沐春风里,堂下文人墨客吟诗作对,饮酒高歌。

    她做了个美梦,以至那双雾蒙蒙的眼拨云见日的时候,眼底还留有一抹见之心热的欢喜。

    萧瑟走出房门的时间比平日晚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跃动着剑光,屋顶盘坐的少女青丝袅袅,三把气剑绕着她盘旋流转,她低头在人间四月的晨光里朝他望来。

    “萧瑟,早啊!”

    很好,昨晚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秦筝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才从萧瑟口中问到昨夜百花会是如何收场的,迎着他那幽凉的目光,发誓滴酒不沾的小道姑瘪了瘪嘴,她又不是故意喝酒的,她哪知道那是酒啊,当着他的面他也没告诉她啊。

    看在这次没闹出什么别的事情来,萧瑟也懒得和她计较,“对了,昨夜雪月剑仙来的时候,我帮你和她做了个约定。”

    正在吃包子的秦筝闻言立刻松口,白软的面皮上磕着一排整齐的牙印,“约了什么?”

    “三个月后,雷无桀要与雪月剑仙比剑,结果关乎他是否会离开雪月城。”萧瑟淡淡地看着苍山的方向,“你不是想找雪月剑仙问剑么,就在那三个月后。”

    这三个月里李寒衣想来不会搭理秦筝,至于三个月后与雷无桀比剑,胜负是显而易见的,但他有预感,李寒衣一定会离开雪月城,是以,秦筝若想问剑,也只能在李寒衣与雷无桀比剑之后的那几天。

    “真哒,他答应啦!”秦筝眼里映出晨曦,灼灼如日,“萧瑟,你太好了!”

    眼看那乐颠乐颠的小道姑又要往他跟前凑,萧瑟瞪了她一眼,“坐好,吃你的包子!”

    秦筝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啃完了,“可惜啦,谢前辈走了,不然还想见见谢前辈的剑呢!”

    萧瑟翻了她一个白眼,“你当剑仙的剑是路边摊子上卖的白菜,想见就能见的?雪月剑仙那里还是我冒着被剑仙一剑削了脑袋的风险帮你说来的。”

    秦筝笑嘻嘻地看着他,“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萧瑟一噎,他有些烦躁地放下手里的杯子,“这世上可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唔……那你图我什么呀?”小道姑习惯性地歪了歪头,眨着清清亮亮的眼睛朝他看来。

    “图你笨,图你蠢,图你好骗!”萧瑟没好气地起身就回房间,没走几步就听到小道姑那自以为小声的嘀咕。

    “哼,不说实话。”就知道拐着弯儿骂人。

    那一瞬,萧瑟有种被人当场揭开的窘迫,他图个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只见那小道姑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刚拿起的包子,桌下一双不安分的细腿晃来晃去,连眼风也没朝这里扫一个。

    心口那团火忽然熄了,随后百倍千倍的火燃了出来。

    他可能在图早点被她气死吧。

    在客院住着的那位小先生同二城主约了比剑,百花会上众目睽睽之下萧瑟替秦筝邀约,不到一个晚上的功夫整座雪月城都知道了,第二天甚至有地方摆了赌桌,赌的内容各种各样,有赌谁赢的,有赌秦筝能在李寒衣手上坚持几招的,有赌两人这一战需要多久的。

    司空长风曾开玩笑似的问秦筝:“不若你自个儿说说能不能打,打多久,待会儿我就让唐莲去跟风下个注。”

    赢,秦筝觉得自己大抵是赢不了的,但她不会没出息地说自己输定了。

    她想了想,伸手一根手指头。

    “一剑?”司空长风讶异。

    秦筝坐在窗栏上,“我只见过前辈的一剑月夕花晨,一剑之内的结果可以预料,第二剑就不知道了。”

    司空长风轻轻挑眉,“哦?”

    玉清玄明在她身后飘来飘去,似乎比以前更恣意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曾经我以为修道之人终日在道观中修身养性,如今见到小道长这般好剑之人才知一叶障目。”

    秦筝摸了摸鼻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经中又言: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师尊说争与不争必将贯穿修剑悟道的一生,我叫秦筝,自然是想争一争的。”

    司空长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直到秦筝踩着剑不知道又去霍霍哪位长老才轻轻一笑。一粒白子丢到他面前的棋盘上,他抬眼看向对面脸色寡淡的青衫男子,口中缓缓地念着小道姑的名字:“秦、筝。”

    萧瑟眉头一挑,面露怪异。

    “萧、瑟。”司空长风看着那倏然变了脸色的年轻人,抚掌哈哈一笑,“你们这两个名字有点意思。”

    一晃三个月过去,当初约好三月之期,可也没说三个月后到底哪一天,秦筝自六月开始便不曾用剑了,每天抱着玉清玄明坐在屋顶上看着苍山的方向。

    一日,苍山之上忽有剑光起,秦筝猛地站了起来,玉清玄明飞出剑鞘,乖乖平躺在半空,她一步踏上,滑出数十丈,直奔苍山,前方跃出三道人影,为首的正是雪月城三城主,枪仙司空长风。

    他的一左一右跟着萧瑟和唐莲,远近也来了十几个人影,全都是这段时间跟她切磋过的雪月城长老和门下弟子。

    “小道长,万众瞩目啊。”司空长风和蔼地笑着。

    “难道能看到小先生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场面,不能错过了。”长老中也有人轻笑着接话,“一会儿可得叫二城主好好收拾收拾。”

    没有恶意,有的只是朋友间的打趣。

    司空长风点了点头,“有理,不然我雪月城的面子往哪儿搁。”

    秦筝嘿嘿一笑,习惯性地去看萧瑟,可后者却别开了视线,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最近这段时间萧瑟格外不对劲,人前板着脸不睬她就算了,人后……哦,人后她都在抱剑打坐。

    秦筝不禁反省她是不是因为要和剑仙比剑所以把萧瑟冷落了,待今天结束她送点他喜欢的东西去哄哄他好了。

    唔……萧瑟喜欢什么来着?

    哦,他最喜欢钱了,可她没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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