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位周姑娘毫不避讳,拿起来就往嘴里塞,小厮吃了一惊,“这这这”个没完。
周牧宜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了一口含糊不清道:“反正陆巡按也没吃过,扔了多可惜,不如让我做个净坛使者。”
她运筷如飞,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八仙桌上摆着的那些点心菜肴就去了大半。
见糕饼还剩了不少,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白净的丝帕铺在桌子上,将点心整齐地摆好包起来,准备带回房中慢慢享用。
小厮看得目瞪口呆,又不知道该不该出言阻止,还没等他纠结完,周牧宜已经将点心送回房内,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步态轻盈地回来收拾盘盏碗筷。
“周姑娘真是……节俭啊……”小厮喃喃道。
“小哥,你不知道,这些点心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呢。”
周牧宜抓起一块抹布,用力擦着桌子。
见小厮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继续道:“小哥,你应该没出过远门吧?”
“小人长在苏州城,最远只去过应天府句容县我姨母家。”
周牧宜走到水盆边将抹布浸湿,搓了两下:“句容县里苏州城不远,你在那边又有亲戚,去了就能吃上热乎的饭食。我之前做驿卒的时候,并不是日日都能按时吃上饭的,要是马匹在半道上出了岔子,就更难赶到下个驿站了。”
她拧干抹布,又回到八仙桌前擦起来:“我第五次外出公干去的是处州府的括苍驿,要先到浙江台州府,再南下至温州府,最后从青田县的芝田驿进山,绕行许久才能到处州。
“那里山高路险,全是峻岭丛林,野草长得又快,上月走出来的路,下月就连车辙的压痕都瞧不见。”
“那岂不是会迷路?”
“正是。”周牧宜点头道。“那会我刚开始递送公函,什么也不懂,热血一上头便进了山,连口水都没带。结果在那山上绕了整整两日都出不去,饿得头晕眼花的。那里虫蛇又多,摸不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逼得我差点去啃树皮。”
她停下擦桌子的手,望着门外叹了口气:“要是当时我能随身带点糕饼,何至于饿成那样?”
“你做事冲动,与带不带糕饼有何关系?”
听见那把绵里藏针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周牧宜脸色一僵,心下叫了声不好,果然望见陆烟客迈步而入,跟在他身后的陆茗抱着他刚刚脱下的乌纱帽。
周牧宜心不甘情不愿地屈了屈膝,小声道:“我若是带了糕饼,便不怕在那林中耗上几日……”
“这件事看上去是你没有带上足够的吃食,但细细想来,其实是你在进入陌生地界时,没有半点避险的心思。那次是没带糕饼,若换了其他寒冷之地,或许就是没能带足衣物。”
陆烟客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冷眼看着她道:“归结来看,就是你做事太过冲动,考虑不周的缘故。”
周牧宜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本想插着腰大声告诉他,自己在递送公函的时候吃过好几次亏,早就不是那个莽撞的小孩子了,但一想起前几日为抄近道翻灵岩山的事,话没出口便自觉理亏。
其实这纨绔说得不错,自己性子外放,有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当下便去,极少考虑后果如何。
可他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太过直接,自己眼下又没犯什么错,不过提起一件早已过去的旧事,竟也被他拿住不放,絮絮叨叨教训了这许多。
她心下有些不悦,但觉得陆烟客虽然嘴欠,说的道理却是通的,憋屈的情绪无处发泄,只好拿着抹布在那张八仙桌上使力。
“你对桌上的漆色不满意?”
“没、没有啊,这绛紫色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陆烟客示意小厮倒杯茶来:“我看你那么用力擦这桌子,还以为你想把上头的漆拿布刮下来,若是真要重新上一遍色,我可不出这钱。”
周牧宜连忙住了手,走到水盆前将抹布扔进去。
我好心好意给你收拾偏厅,不过是擦桌子的时候用力了些,这都要被你讥讽一番?
她倏地一转身,想质问对方为何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又记起自己如今负债累累,只好忍下一口气,端了水盆低头跑出偏厅。
她撇着嘴捞出抹布拧干,恨恨地将盆中水泼在杂草丛上,站在原地猛跺好几脚,还是觉得委屈得很。
这个陆烟客,怕是在官场上事事不顺,才会故意把我诓来官舍,好有事没事就抢白我两句出出闲气。
她越想越是不爽,那块抹布被她甩了又甩,拧成个麻花。
“周姑娘!”
陆茗忽然跑来,满脸歉意道:“公子今日去了官衙,本以为能得些台州府海寇的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有,心里多少积了些气。刚才多说了姑娘两句,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果然是官途不畅,找我出气。
周牧宜右手一甩,将那麻花状的抹布抖得平整了些:“罢了,我们做下属的,还能计较主子的错不成?”
“周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虽过来做信使,但我从来都把你看作贵客……”
陆茗的话听得她连连摆手:“你快别说了,陆巡按是官,我们只是民,都是一样的身份,我哪敢打肿脸充贵客?”
她越过陆茗往偏厅的方向谨慎地望了望,见没人出来,舒了口气:“幸亏你刚刚说这些的时候,陆巡按没听见,否则他指不定要怎么讥讽你呢!”
陆茗笑了笑,话锋一转:“姑娘的伤势如何了?我看大夫马上要来,等他给公子看过寒症,我便悄悄请他给你也看看。”
周牧宜感激地拱了拱手:“陆小哥费心了,其实不看大夫也没什么,这三年只要外出公干,就免不了受伤。好在我筋骨强健,一向痊愈得很快,随便抓几副药吃就行。”
“还是看看吧,我们也好跟徐驿丞交代。”
周牧宜点头答应,回了房间等了不到一刻钟,陆茗便带了容枫斋的大夫来给她瞧了伤,开了两副内服药,当下便在隔壁的药室煎了起来。
炉子里的细柴毕毕剥剥地响着,热气顶得盖子一跳一跳,药香弥漫四散。
见自己和陆烟客的药炉都安稳地在文火上头坐着,早起后的疲累阵阵袭来,周牧宜打了个哈欠,扒住一张矮几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她仿佛看见一个身影缓步入内,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拿起厚实的抹布,掀开她的药炉看了看,合上后又走过来把她散落的鬓发轻轻收拢在耳后。
“多谢……”她下意识地呢喃道。
来人慢慢蹲下,露出棱角分明的眉骨和温柔似水的眼眸,分明是那位见着自己就忍不住要讥讽几句的陆巡按。
她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实在可怜,陆烟客这个大纨绔连她的睡梦都不肯放过,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在梦中倒是安静得很,看着温润许多。
“陆巡按,其实你长得不错,就是嘴欠……”
她又呢喃了一句。
“再好看的人,只要一嘴欠,就成了丑兮兮的大倭瓜……”
来人低头笑了笑,帮她把快要摔落的矮几扶正,见她的脸颊热得有些泛红,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些,又往那炉子里续了把柴,才转身离去。
“周姑娘?周姑娘?”
听见有人喊她,周牧宜顿时从梦中惊醒,揉了揉眼,发现陆茗正站在自己身边。
“我看你的药煎得差不多了,公子的还得再有一刻钟。我马上要出门办事,待会能拜托你把公子的药送过去吗?”
“你放心去,这里交给我。”
她虽然不愿意多见几回陆烟客,但陆茗经常帮她,朋友之间须得有来有往嘛。
不过是送个汤药,若是那纨绔又嘴欠,自己忍一忍便是了。
“好,那我就去了,多谢周姑娘。”陆茗抱拳行了个礼,转身走出药室。
周牧宜伸伸懒腰,熄了炉火,将自己那副药倒入碗中,找了片刻没发现霜糖,只好又倒了一碗白水。
等上一会,她捏着鼻子一口喝干汤药,再把那白水猛灌下肚,呲牙咧嘴地和口中的苦涩对抗。
容枫斋大夫开的药,怎么比我之前喝过的都苦?
她转头看着那只还在冒气的小药炉,想起什么似的跑出药室,回到房间取来早上吃剩下的糕饼,从几块绿豆糕上剔下细碎霜糖,收拢在一只茶盏内。
见陆烟客的药煎得差不多了,她小心地倒出来,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用手摸了摸碗壁觉得温凉些许,赶紧给那只装着霜糖的茶盏冲满水,端着汤药和糖水来到陆烟客房门前,喊了声“陆巡按”,想着对方这个时辰本就须得喝药,没等回答便推门而入。
陆烟客正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果然这人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周牧宜心里哼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将汤药放下,见他房内的火盆堪堪燃尽,想起陆茗提过的寒症,心中忽然涌出些同情。
她走过去将半掩的窗户闭上,只给其中的一扇留了个缝隙。
陆烟客仍旧安静地睡着,披在身上的外袍滑落大半。周牧宜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那袍子拢了拢,右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竟如霜雪般冰冷。
这个寒症居然这么厉害,都快三伏了,他的身子还是暖不起来。
周牧宜忍不住又碰了一下他的手,想着要不要将衣袖拉下来盖住些许,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温热的吐气声。
她扭头看去,只见陆烟客的双眼微微有些颤动,呼吸粗浅不一。
原来得了寒症的人睡觉这么不稳当啊……
她暗叹一声,低头将陆烟客的衣袖往下扯了扯,盖住他那双冰冷的手。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