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中过了许久,周牧宜还是没能平复心情。

    陆烟客今日的一番话在脑中来来回回,她恨不得把每一个都录在纸上,钻到字缝里找找这位曾经总爱讥讽自己的巡按御史,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隐隐觉得对方心里是有自己的,一时间有些欢喜,又甚是紧张,生怕自己平日里冲动的言行举止,让陆烟客觉得她周牧宜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可想起那番替自己筹谋婚事的话,她的心不免一沉,才刚握住的那份欢喜如流沙般从指尖滑落。

    也是,陆烟客这么年轻就做了天子门生,仕途前程自然大有锦绣天地。

    我做驿卒的时候就够不上他,何况如今成了平头百姓,除了对南直隶周边的官道山路还算熟悉,其他的哪有那些闺秀们拿得出手?

    她斜靠在桌几旁,喝了口茶觉得实在苦涩。

    从前一向不在意什么刺绣棋画、品茶插花的,如今见了陆烟客,竟突然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花些心思多学一点,否则哪至于一件都拿不出手?

    她坐立不安了一刻钟,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把自己摔进床铺。

    罢了,我已是这样了,若他心里真的有我,想必也不会在意。若没有,我白白纠结这许多,岂不费神?

    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刮肠搜肚地安慰了自己几句,很快起身找出自己从前录在册子上的镇江府地形图记,仔细温习几遍,用完补食早早睡去。

    等她再次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换上一身干练的素色行衣,腰间围了一根特质的皮带,上面挂着跋山涉水时以防万一的火折子、麻绳、攀岩橛等物,捏起一张滴水不漏的油皮纸,来到陆烟客房中。

    天色尚早,朝霞未起,房里的烛火却已明亮,陆烟客正坐在桌案边听陆茗说着昨日里在府衙的种种。

    “公子,那刺客因为不愿意把家宅卖给南京吏部高尚书的儿子,结果被逼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陆茗看了一眼进门的周牧宜,顿了顿道:“他找上我们,是因为误以为高家管家与我有联系,以为公子你也跟高尚书一样,帮着严首辅做事,便悄悄跟了来。”

    “看来张府尹早就知道他了,不过受到高尚书的施压,一直没去搭理。”陆烟客见周牧宜进来,边说边拿起手边的一封信,将开口用米粒封上。

    陆茗点了点头:“公子推测得没错,张府尹一见了他就说此事有关高尚书家,他位卑言轻,作不得主。”

    “应天府也算是半个天子脚下,品阶一个比一个高,他这个府尹的确不好当,得请个大人物来。”

    陆烟客把手中的信函递给周牧宜:“应天巡抚沈泌当年是我春闱时的主考官,我中进士后便拜在他的门下。如今他正巡视镇江,又与严党不合,只要这封信能顺利送到他手上,他一定会来。”

    周牧宜接过信一看,见封皮上不仅一字未题,就连具书者和受书者的上下款都没有,犹豫道:“没有款署,又是封私信,沈巡抚会接吗?”

    “封口那里有我的私标。”

    陆烟客将信封翻转过来,对着烛火微微倾斜,缄封处隐隐闪现一朵用无色油墨勾勒的十瓣腊梅。

    “折花逢驿使……”

    周牧宜喃喃一句,很快把带来的油皮纸平铺在桌案上,将那封信置于正中,双手提起两角向内一包一合,不过眨眼间,油皮纸便把信函裹得严丝合缝。

    “周姑娘,你这手绝活没个十几年的功夫怕是练不出来吧!”陆茗双眼瞪大,口中啧啧称奇。

    “一包二合三锁边,这是我周家独门的裹信之法。”周牧宜笑着将信函收进内衫中。“我爹走得早,幸亏徐叔叔早就跟他学了这一手,后来传给了我,到如今的确有个十几年了。”

    她抬头望向窗外,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天光正在升起,对着陆家主仆二人拱了拱手:“送信要紧,我先去了。”

    她转身走到门边,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陆巡按,你身子虚弱,用朝食的时候别老喝粥,记得多吃点补气益神的。”

    没等陆烟客回答,她立即出门离开。

    陆茗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书架上取来一张雪色笺纸铺在陆烟客面前的桌案上:

    “公子,周姑娘也是好心,可惜她不知道,你不是不爱吃,而是如今能吃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要不我找个机会跟她提一嘴?”

    “罢了,这些琐事不必让她知道。”

    陆烟客提起笔,细思片刻,蘸了蘸墨快速写成一封信,阴干后叠好交给陆茗:“等天亮后再送去高府。”

    “是。公子,这么快就知会高尚书,会不会……”

    “我在信里留了些委婉的警告之语,也提了沈巡抚就在镇江,不用半日就可到应天府。”

    陆烟客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些许,天际间,一缕朝阳正冉冉升起。

    “虽然高非在这里担着户部尚书的职,但谁不知道应天府只是陪都,他这个户部尚书若不是背靠严嵩,不过是个虚名,根本没什么实权。只要他别昏头做出什么蠢事来,牢里那人多半就能得救。”

    陆茗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两人站在窗边,听见才刚响起人语的大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穿素衣的周牧宜正穿过金陵城繁华如梦的南市街,披着灿金色的晨曦,向东城门飞奔,转眼间消失在路尽头。

    “公子,我们在南京城里人手多,其实也不必非要让周姑娘去送这封信。既是报恩,为何还要她这么辛苦,到处奔波劳累?”陆茗忍不住道。

    “我和她都不过是世间寻常的儿女,被迫无奈才卷入这政局。既入了局,便要尽快掌握自保的能力,万不可只图捷径,而不把该走的路一一踏过。”

    陆烟客轻叹一声:“说实话,即便是我也不敢夸口说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虽是背后推着她的那双手,但有些路须得她自己去闯,否则就算我替她做好一切,把她放在独一无二的高位上,底下的人也未必服她敬她。”

    “公子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就是不知道这次去镇江府是否能顺利请来沈巡抚。”陆茗脸上多了一丝担忧。

    “她能做到。”

    陆烟客关上窗,转身回到桌案边坐下,像在告诉陆茗又像在告诉自己。

    “她能做到。”

    出城后,周牧宜一路往东飞奔。

    从南京到镇江,途经龙潭、高资,除了些许窄小山道之外,一路都是沿江坦途,约莫一个时辰就能赶到镇江府南城门下。

    眼下仍是朝食时分,路上更无一名行人,她脑中不断回想昨晚温习过的路线,决定中途不休息,一气奔到镇江。

    不到一刻钟,她已然过了龙潭,官道上的车马也多了起来。

    就在快要赶到高资的时候,她遥遥望见不远处横着一辆断了车辙的马车,车边挤挤攘攘围了老大一群人。

    若是换了平日,她定会下马相帮,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身上带着封人命关天的信函,须得尽快入镇江府寻人才是。

    “驾!”

    她一拉缰绳,让黑马贴着路边前行,想绕过人群继续奔走。谁料围在那里的路人突然向她涌来,直直挡住她前行的方向。

    “姑娘是去镇江府吗?带他们兄妹一起去吧!”

    “我有急事!烦请让道!”

    她挥手高喊几声,那些人闻若未闻,愣是连一条缝隙都没给她留。

    “吁——”

    眼看马上就要奔到人群前,她只好勒马立停。

    “发生什么事了?”

    “车辙坏了,他们兄妹正坐在车边哭呢!”一名健壮的汉子指着马车答道。“他们就一匹马,驮了行李便只能坐下一人。”

    没等他说完,站在车前的年轻公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奔到周牧宜面前连连作揖:“求姑娘好心带我妹子一程!我姓王,等到了镇江府,我家里人定有重谢!”

    见周牧宜皱着眉头,神色很是犹豫,他赶忙上前拉住缰绳:

    “姑娘,我妹子才十二,不会骑马,路上跑老跑去的都是些汉子,好不容易才遇上你。我也是没法子了,请姑娘行行好,带她一程吧!”

    周牧宜扭头看了一眼跪坐在马车前呜呜哭泣的少女,见她身形矮小,甚是瘦弱,穿着虽然不甚华贵,但也像个院落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怕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今日也不知会不会有其他骑马或坐车的姑娘经过此地,罢了,既然他们兄妹也是去镇江府的,那就带她一回。

    周牧宜翻身下马,走到车边将小姑娘扶起,见她仍是低着头抽泣不停,安慰道:“车辙坏了不妨事,周姐姐送你去镇江。”

    那年轻公子连忙作揖称谢,轻拍了自家妹子一下:“还不快点谢谢周姐姐!”

    小姑娘微微屈了屈膝,双手在脸上抹了两下,依旧不肯抬头。

    周牧宜只道她害羞怕生,帮着她哥哥解下那匹拉车的马,将行李捆到马背上,扶着小姑娘坐上自己的黑马,继续往镇江的方向而去,只是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

    三人行了一刻钟,眼前出现一座矮脚山,官道也由宽阔变得窄小,沿着山脚蜿蜒向前,左手边是缓缓流动的扬子江。

    眼看官道越发狭窄,前方的王公子愈走愈慢,马尾几乎都要甩到黑马头上,周牧宜心里一阵着急。

    “王公子,若是山脚的路不好走,不如让我开道?否则怕是日落西山都到不了镇江府了。”

    “周姐姐不妨事,”王公子的语调轻快,不似方才那般愁苦。“若是到不了镇江府,不如就别去了。”

    他忽地吹了声口哨,一路上默默无语的小姑娘猛地抱住周牧宜,只一下,就将她从马背上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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