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铖相问,周牧宜叹了口气,指了指安平街道:
“我本想在里头租一间铺子,租金都带来了,没想到这竟然是彭家的铺面。彭老爷前脚刚走,彭夫人后脚就挂了转卖的牌子。我手上没有那么多银子买下来,也并不想背债。”
“原来是这样。”杜铖恍然大悟,余光扫了一眼陆烟客,笑道:“我能问问周姑娘租这铺子是为了做什么生意么?”
周牧宜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般道:“我想开一间报房。”
“报房?”杜铖一愣,捞起铁算盘噼里啪啦打了片刻:“苏州城里的报房不在少数,光是彭家就有三间。而且他们消息灵通,京城的邸报一公开,不出三日,就能在苏州城里见到。
“且不说叫谁专在京城抄报,便是送那抄来的邸报,也颇费人事银钱。敢问周姑娘可有如此通天的手段?”
“我没有。”周牧宜大大方方道。
“那你要如何与他们抗衡?”
“我没准备和他们比。”周牧宜微微一笑。“我做的不是抄报的生意,不过是借个由头罢了。”
杜铖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余光瞥见陆烟客一脸的淡然自若,仿佛早就知道一般,连忙问道:“既不做抄报的生意,那开这报房是为了什么?”
“给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往周边府县送信送物。”
杜铖皱眉一想,很快神情激动地拱了拱手:“周姑娘,你这生意若做大了,可了不得!”
“能不能做大先不管,先做起来再说。”周牧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试问谁家没个住在其他府县的亲戚朋友?但不是人人都用得起家仆,更别说跨县送信送物了。朝廷明令禁止驿卒夹带私书,普通人想送个口信难于登天,只能等相熟的友人出游时才能捎带一二。说到底,总归是一件麻烦事。”
杜铖感慨了几句,转眼间又兴奋起来:“周姑娘,还缺多少银子,我来补!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听到这里,陆烟客轻咳一声:“你们谈,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回到马车上。
见自家公子要走,陆茗连忙招呼杜铖扶住彭士浚,飞快道:“我给彭小公子吃了固本的丸药,他底子不错,这伤看着凶险,其实不妨事,不过还是得找个大夫静养些时日。”
“陆茗,多谢相救。”周牧宜拱手一揖,顿了顿又道:“陆巡按一路回来可还好?”
“都好,周姑娘安心。”他还了一礼,回到车上驾马离开。
杜铖重新扛起彭士浚,走到周牧宜身边,见她一直望着陆烟客离开方向,忽地开口道:“你俩不只是认识。”
眼看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回答,杜铖又道:“你俩有事。”
“哪有什么事啊!”周牧宜瞬间涨红了脸,低了低头,眼神慌乱地落在彭士浚身上。“彭、彭小公子怎么样了?陆茗刚才说他何时会醒?”
“有事就有事呗,瞧你吓得那样。”杜铖满不在乎地斜了她一眼。
“他是官,我是民,地位悬殊,我怎么敢想……”
“我又没说你俩之间是什么事,说不定是报恩或是有仇。”杜铖狡黠一笑。“周姑娘,你不敢想的是什么?”
被他三言两语套出心事,周牧宜暗骂自己实在蠢笨,清了清嗓子道:“杜先生,我们先别说这些了,治彭小公子的伤要紧。”
杜铖见她满脸通红,头低得都快抬不起来,便收了探寻的心思:“我看那陆茗是个有些医术的,既然他都说无妨,自然也就无妨。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忽然带了丝担忧:“那位巡按老爷倒是累得很。”
“你怎么知道?”周牧宜心下一紧。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很不稳,眼下虽然快到秋分,但暑气却还没退散。可你看他的官袍里竟穿着厚实的内衫,一看就是身体不好,穿衣来补。这样的人,多说几句话,多走几步路就会累,更何况方才他在这里站了几乎小半个时辰。”
周牧宜听了这话有些心疼,暗忖不知道他回去后是不是又要咳嗽个不停。
她轻叹一声,见彭士浚还晕着,担忧道:“杜先生,彭小公子看来是回不了彭家了,他在苏州城里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有是有,但彭夫人一定早就下令不许收留他了。”
就在这时,那名照看铺子的小厮突然跑过来对他们二人小声道:“周姑娘,杜先生,先把小公子抬去那间铺子,二楼有卧房,可以养伤。”
两人连忙跟着他进了安平街,来到铺子二楼,果然看见几间摆着床榻的卧房。
刚安置好彭士浚,却见冯中人出现在铺子里。他把周牧宜请到一旁,拱了拱手:“周姑娘,小老儿年纪虽大,耳力倒还尚可。方才我听见你们说想买这铺子?”
“正是,”周牧宜连连点头,转瞬间又有些担忧。“这是彭家的铺子,我今日与彭夫人结了仇,她怎肯把铺子卖我?”
“小老儿早就替你想到了!”冯中人嘿嘿一笑,一把扯过那小厮:“我已经与他说好,不会透露买家是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冯中人推了推小厮:“你自己说。”
那小厮对周牧宜和杜铖拱手一拜:“周姑娘,杜先生,我叫阮咸,从前是跟着彭老爷跟前的川先生做事的。那彭夫人不待见川先生,连带着也瞧不上我,如今连老爷出殡也不跟我说,这是存心要治我一个不敬主家的罪,这样的主母,还跟她做什么!”
阮咸愤怒地一甩手,从袖中抖出一张安平街铺面单:“二位请看,这就是安平街上要卖的铺子,一共五间,若你们银钱充裕,不如一气全买走,彭夫人那边我去周旋,保管不让她知道你们就是买主。”
他心疼地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彭士浚:“我八九岁上就进了彭家,那会小公子才刚生下来。后来这彭夫人嫁进府,一味宠着他,我们都以为这继母很是良善,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人。”
周牧宜听他说得恳切,有心将铺子全数买下,但手上却连一间房子的价银都凑不出来,只好说道:“阮小哥,我就摊开告诉你吧,我有多少银子,你多半也能猜得出来……”
没等她说完,杜铖突然开口:“总共多少银子,我买。”
“杜先生,这是五间铺子,不是五个小玩意儿!”周牧宜吃惊不小。“你虽然曾是彭府的账房,但才做了几天光景?眼下没了本职,再有银钱也不能这样花!”
杜铖露出一个随性的笑:“周姑娘,我进彭府不过是兴致所至,兴尽了,自然要走,并非为了赚钱。”
他挺直腰杆,做出一个富家子弟的洒脱样:“我平生只有一个爱好,就是花钱!但是老在一个地方花钱太没意思了,我就不得不浪迹天涯,所到之处,全是我的宅院田地,想想真是人间美事啊……”
周牧宜越听越觉得离谱,和阮咸交换了一个“我不信”的眼神,只有冯中人乐得眉开眼笑,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名笺双手奉上:“还请杜先生多多照顾小老儿的生意。”
“好说,好说……”他收起名笺随意塞在袖中,转身往门外走:“我去给小公子请个大夫,顺便取些银两。”
冯中人很快告辞。
周牧宜打了盆水给彭士浚擦了脸,脱下他的上衣一看,只见后背青紫了一大块,不免甚是担忧。
阮咸也不忍心细瞧,帮着换了盆水后便匆匆往彭府奔去。
才进府门没多久,就听见外门上一阵吵嚷。相熟的小厮冲他做了个扭腰的姿势,他撇了撇嘴,心里知道那位主母受不住暑气,已经回来了。
他起身整了整外衣,找来一根白腰带系上,见白管家从廊下快步而来,猫着腰绕过一堵檐墙,赶在白管家转入耳房之前拦住了他。
“阮咸?”看见他来,白管家嫌弃地皱紧眉头。“你不待在安平街卖铺子,到府里来做什么?不知道今日老爷出殡,事多口杂么!”
“白管家,安平街的铺子有消息了。”阮咸上前半步,送上那张铺子名单。“这五间铺子,有个买主要一气拿下。”
“当真?”白管家惊讶得摸着下巴,眯起眼将那五间铺子的名字看了好几遍。“这人什么来历?出手竟这般阔绰。”
“倒也不是他阔绰,这不主母命我们贱卖么。”阮咸陪了个笑脸,见四下无人,悄声道:“白管家,还是老规矩,拿到的银子里,您得一成,再有一两是小人特意添上,孝敬您的。”
白管家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阮咸的肩膀:“你虽然跟着那个川子,倒是懂事得很。说说,接下来什么打算。”
“您都开口了,我自然要跟着您做事的。”阮咸低头换上一副苦涩的表情,大大地叹了口气:“可是我娘病了,想让我家去照顾她。我本想等着铺子的事了解了,就开口求您一个恩典,放我出府,没想到您先问了,我也不好不说的。”
“这样啊……”白管家上下扫了他几眼,语调里带了些可惜的意思:“罢了,你本也不受主母待见,留下也没好果子吃。你这么懂事,我也不好叫你白白出府。”
他压低声音道:“等银子到手,拿它来换你的死契,从今往后便得了自由身,免得跟那川子一样,无缘无故被主母寻了由头打得血淋淋的,丢在郊外也不知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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