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用完朝食,周牧宜和重新易容成杜铖的陆烟客来到胡氏刻印坊,只见坊门大开,硕大的院落内,只有一名健壮的中年男子在奋力搬运沉重的刻板。
周牧宜小声道:“杜先生,这位就是胡守严先生吗?”
陆烟客点头道:“他极爱财,从不请伙计帮忙,总是自己干活,好在他天生神力,搬运刻板不在话下。”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院子里连一个伙计的身影都瞧不见,这位胡先生实在是爱财之人中的翘楚。
“谁在外头?”
胡守严听见外头有些响动,放下刻板转身出门,看见马车前站着的杜铖的脸,鼻子里一哼,扭头就把大门闭得紧紧,看得周牧宜直发愣。
“胡先生这是……怎么了?”
“我从前与他抢过一桩生意,他极不愿见到我这张脸。”陆烟客面露无奈。
周牧宜有些着急,绞着手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杜先生你先去马车里躲躲,我去见胡先生。”
“不妨,你去叫门,我在你后头跟着,不说话便是。”
周牧宜点头答应,走到门前拉起铜环拍了两下:“胡先生,我叫周牧宜,是专程从苏州府前来请你一同做桩生意的。”
大门应声而开,胡守严冷着脸站在那里:“什么生意?”
“刻印花笺,制成笺谱的生意,不知胡先生可愿接?”周牧宜拱手一拜。
“这种小生意,为何找我做?我的要价可不低。”胡守严瞥了一眼默然不语的陆烟客,勉强道:“比其他刻工多五成。”
周牧宜心下暗喜。
果然和杜先生说的一样,胡守严一个人做了两个工匠的活,只比他人的要价多五成,算下来其实并不亏,甚至还便宜了不少。
虽然他与杜铖有旧怨,不过眼下看着似乎并不拒绝与自己做生意,大不了不告诉他杜先生才是最大的东家就是了。
“五成便五成!”
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胡守严似乎不怎么惊讶,招手让他们两人入内,但却只给了一把椅子,一杯茶。
陆烟客也不恼,神色自若地走到一旁,背过身去,假装欣赏院中的一株掉光叶子的歪脖树。
“你要什么样的花笺?”
胡守严递给周牧宜一叠式样,她接过来一瞧,发现这些花笺不是染了色,就是在边框处描红画绿,并无一张有个正经的山水花鸟图样。
她将这些式样送还给胡守严:“山川桥林,花草鱼禽,先生能刻否?”
“这有何难。”胡守严嘴上虽然答应得痛快,但心中却很是惊讶,扭头看着她道:“你要的不是染色或是描边花笺?”
“我要做变古花笺。”周牧宜正色道。“我们昨日已经请了熟知名家字画的杜衡先生为我们描摹画中景,希望胡先生能将这些景物刻印在笺纸上,做成笺谱。”
胡守严皱了皱眉头,沉默片刻后,回到房中寻了许久,取出一张泛黄的古笺,正中印着一枝盛放的桃花:“是不是这般式样的花笺?”
“正是!”
周牧宜惊喜地伸出手,想接过来细瞧瞧,胡守严却一把收了回去。
“这是我收藏的宝贝,不许碰!”
周牧宜连忙笑道:“胡先生既已了然于胸,我便也放心了。敢问多久可以制成一本笺谱?”
“刻板须得废些时日,若按一本二十四张算,至少得两个月。等刻板完成后,印制成谱大约一月即可。”
“这么说来,最快也要三个月了。”周牧宜喃喃道。“不知彭小公子可等得起?”
胡守严将古笺收回房中,踱着步子出来道:“这种名唤拱花木刻的彩印笺谱,用寻常的笺纸做不成,你若真要我接这桩生意,须得去寻浙江上虞的大笺纸来。”
大笺纸?
这种纸张名贵无比,平日里根本见不到,唯一一次有幸瞧过,还是多年前帮徐家哥哥去书画铺取画那日。
如此算来,制作花笺的成本还得往上加。
正在犹豫之际,陆烟客忽然转过身来:“松江府不少书画坊里便有现成的上虞大笺纸……”
没等他说完,胡守严便摆手道:“我这笺谱一做出来,江南一带那些个酸腐文人不得抢破了头?区区松江府书画坊里的大笺纸怎么够用!你们须得亲去上虞一趟。”
“上虞我们会去,一定赶在胡先生完成刻板之前将大笺纸送过来。”陆烟客沉声道。
“那好,我就在此地等你们的信。”
胡守严将大门一开,做出一副“慢走不送”的模样,周牧宜赶紧将那杯还没来得及喝完的茶放下,起身跟上陆烟客的步伐,出门坐了马车回到脚店。
才刚在堂内坐下,周牧宜便急急道:“杜先生,为何他非要上虞大笺纸,难道张先生造纸坊出的笺纸不能用吗?”
“张温的纸张固然不错,但你想要的花笺须得用上彩印的工艺,对笺纸的印染成色的要求颇高,目前国朝中除了供给宫中所用的洒金笺之外,只有上虞大笺纸才能托得住五色的图样。”
周牧宜叹了口气,感慨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需要熟知于心的事,杜先生,我这两日在制作花笺一道上,真是大有所得,回去后须得好好教给士浚。”
“不错,这桩生意看似简单,但仔细做起来却很繁琐。”陆烟客给自己倒了杯茶。“杜衡和胡守严都有些怪脾气,松江府这边还是需要一个机灵的人守着。”
“阮咸如何?”周牧宜道。“我记得他母舅家就在松江府,之前他也说过愿意过来送信送物,不如以后就让他常驻松江府,说不定还能帮着杜衡先生打理脚店的生意。”
“既如此,何不将平风楼做成松江府的报房?”
周牧宜忽地坐直身体,惊喜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阮咸生性活泼,人又机灵,连白江那样的人精都挑不出他一点错,应对杜衡先生的怪脾气自然不在话下。”
她欢喜地搓着手,喃喃道:“只要花笺的生意做成了,我们便让阮咸长驻松江府,再让他训练一些送信送物的使者,这样我们的报房也就跟着做大了。”
陆烟客嘴角含笑:“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去上虞买纸。”
“没错,我刚在回来的路上细想过了,报房十五日的收信期马上就要到了,等送完这一波信,重新开门收信的十五日,我便去上虞买纸,如何?”
陆烟客点了点头,两人用完补食,等到次日一早便去杜衡的铺子里取来描摹好的图样,送去胡守严处做刻板,午后就匆匆赶回了苏州府。
他们将松江府的经历细细一说,众人自然欢喜得很,只可惜府衙那边仍旧没有消息,彭士浚和川子迟迟没法回到彭家。
好在报房里的寄信生意并没有受到彭家一案的影响,那些听过堂审的民众,自发将周牧宜挺身救彭家小公子的事迹大肆宣扬了一番,引了不少客人专程来安平街瞧瞧传闻里的几个主角。
是夜,易容的陆烟客很快离开,阮咸关了铺门,将这三日收下的信函从库房里拖出来,周牧宜惊讶地发现,自己离开不过短短几日,需要寄送的信件居然比之前翻了三倍。
她和阮咸整理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分类完毕。
回到房中,她记起陆烟客曾经托她相寄的那份信函,想到那日见他来到铺子里后,自己欢喜过头,只顾收信,彻底忘了那封信要送去那里,连忙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取出来一看。
“扬州府青云巷方宅。”
她小声念出收信之地,翻到缄封处对着烛光照了照,果然看见一朵无色腊梅。
这应该就是陆大哥的一封私信,或许其中有什么不能让严党知晓的内容,故而连受书人是谁都没有写上,更没有附及自己的姓名,只是用无色油墨勾勒了私标。
望着这封信,她突然有些想念撰信之人,离开苏州府的三日恰似三秋,她竟不知不觉地担忧起陆烟客可曾多加餐饭,是否安睡如常。
花笺的事得告诉他,彭家的案子也得问问他进展如何,不如明天就去官舍见见陆大哥吧!
她给自己找了个满意的借口,很快熄了灯,沉沉睡去。
次日周牧宜起了个大早,专程去苏州城内颇有些名声的王家食店排了小半个时辰的队,拣着不同式样的点心果子、汤水面食买了整整三屉,拎上后直奔陆烟客所在的官舍。
小厮虽然已经站在外门上,却止不住地猛打哈欠,见她匆匆而来,惊讶道:“周姑娘怎来得这般早?”
“小哥,陆巡按起了吗?用过朝食了吗?”周牧宜奔到门前急急问道。
小厮摆摆手:“巡按才刚起,嘱咐陆茗小哥出去办什么事了。”
他伸手接过周牧宜拎着的食盒,被毫不设防的重量带得一个趔趄:“竟然这么重!周姑娘,你怎么提过来的?”
“我力气大,无妨,”周牧宜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我来吧。”
她接回食盒,健步如飞来到偏厅,才刚把饭食摆上桌,便见陆烟客从门外进来。她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忽地垂了手,做出端庄大方的模样:“陆大哥,听说你还没用过朝食,我在来的路上随手买了一些,一起吃吧!”
陆烟客扫了扫桌几上满满当当、挤作一团的饭食,忍不住笑道:“你这随手一买可不得了啊。”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买了一些,快趁热吃!”
周牧宜边说边夹了一块绿豆糕放在陆烟客的碗里:“陆大哥,这家的绿豆糕特别好吃,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要买上几块,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去的时候就带几块给你。”
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陆烟客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夹起来送进嘴里。
“好吃吧?”
“确实不错。”
“那再尝尝鳝丝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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