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仲夏。
端午将至, 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
京中连下了两日的雨,洗得天空如清水一样澄澈。
在入宫见甄太后的第三日,宁安华便已搬至花园里三面环水的立幽堂居住。
她每日清早即起, 随意梳洗后,便与林如海分别出至弓九、罗十一处习武。
立幽堂不比正院往来各处方便, 习武毕,两人便各自在先生处更衣用早饭。罗十一的随云院里还有林黛玉。
宁安青虽不能习武,也过来这里吃饭。
因张裕成已于上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搬出了大理寺卿家,在京中赁下一所小宅,柳月眉便也带孩子们辞了宁安华, 去与张裕成夫妻团圆了。
早饭后, 宁安青若精神好, 便与林黛玉一同到厅内理事。
若她撑不住,便留在立幽堂里,或小睡养神, 或读书,或习字, 或教松儿说话, 或看宁安华习武, 如此半日。
林家回京一月余, 各家亲友都送完了礼物和拜帖, 家中余下杂事不多。
有管家娘子和大丫鬟们尽心协助,每日只需不到半个时辰, 林黛玉便能将诸事理毕。
因西宾柳月眉已去, 暂还未请新的先生, 将家事汇总, 回禀于宁安华后,林黛玉便也无事,只与宁安青一处读书。
有伴读丫鬟们作伴,又有松儿这个将满周岁、正牙牙学语的婴儿玩着,虽少了一个张如瑛,林黛玉和宁安青倒也不觉得寂寞。
宁安华就更觉得放松了。
自从黛玉回来后,家里——包括宁家,大事有林如海管,小事有黛玉和青儿管,松儿有乳母嬷嬷照顾,林如海得空,还必会亲自照看。她只管吃了睡,睡醒了习武,晚上抱着林如海修炼。
除了偶尔了解一下,外面吵甄太后是否为“年迈失当”吵得怎么样了,别的没有闲事能烦她的心。
她是三月二十九日入宫觐见的,但直到四月底,甄太后“教导”她的话才忽然在京中传开。
传出这些话的是甄太后还是另有其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林家暂不得而知。
林如海让宁安华不必操心这些,她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但一个月的时间,林如海早做足了准备。
才听得些许风声,张裕成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便品鉴起林大人上年的《辞官表》。
此表去岁经陛下在含元殿金口读过,又着实文采斐然、感人至深,林大人又为奸人——甄家——所害,险些丧命,至诚至忠天地可鉴、人所共知,是以至今将过一载,不但各处官员皆品读记诵过,连垂髫小儿亦可吟出数句。
今有太后教导宁夫人之言传出,隐隐意指宁夫人的出身、教养皆不如林大人之原配贾夫人,德行不配为二品诰命夫人,众人即便信了的,经人提醒,想起甄家获罪的因由,不免将此话打了三分折扣。
再经翰林院众新科庶吉士品诵《辞官表》一两日,众臣都回家翻出誊抄的此表。
众人见表中所写,林大人病重将死、昏迷不醒之时,都是怀胎九月的宁夫人一力闭门守户、紧锁消息、率家人阻挡刺客,才使林大人活着等到了钦差御医抵达扬州,捡回一条“残命”,更加疑起太后所言是真,还是……心怀不满,有意苛责?
太后是圣上嫡母,又是后宫妇人,原不该外臣妄加议论。
但此事关系到臣子家眷的清白名声是否可以被宫中后妃随意中伤,便不再是帝王家事,而是国事。
人人家中有妻女,今日宁夫人名声受损,焉知来日便不是自家?
林大人回京一月余,只在宅中养病,除入宫陛见那日外,再未出过家门,也未与亲友相见。因此朝中众人皆不知林大人现状如何,也
不好上门拜望。
只有数人,曾远远瞥见过那日林大人的清瘦身影。
日上中天。林大人面庞瘦削,身如松竹笔直,在宫门处等候其妻,真是鹣鲽情深。
而宁夫人清晨即入宫请安,午后方得出宫。
当日并无别的诰命入宫请见。
难道太后足足“教导”了宁夫人一整个时辰,才许宁夫人出宫?
有人知张裕成曾是林家的西宾,未免私下同他打探,林大人《辞官表》中所述宁夫人之举有无夸大之处。
张裕成严肃道:“去岁我与妻小居于巡盐御史衙门学堂内,林大人于半月间便病势沉危。忽有一日,听得有刺客潜入,要取林大人性命,我本欲相助,却听得宁夫人已请官兵将其拿下。因男女有别,听得平安,我又身无官职,便未再前去。不上半个时辰,宁夫人便亲率了十数家丁前来,请我与妻小暂安居衙门,莫要出行,又各处布置人手加以防范。宁夫人有孕九月,却在一月之间数次护卫林大人于危机之间,全府上下,无一人伤了性命,实乃女中豪杰,我等须眉所不及矣。”
又有人问宁夫人品行如何。
张裕成越发肃穆:“宁夫人出身名门,恪守礼节,虽同在一府,我与宁夫人也仅有数面之缘,不敢妄言。但拙荆与小女多受宁夫人照拂,宁夫人待拙荆有如姊妹,未有骄矜傲慢,待小女与其妹、其女也一般无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张裕成未明言,听者却都品出了他话中“宁夫人待其继女与其亲妹一般无二”这个意思。
且他说宁夫人“出身名门”,便有人继续追问。
张裕成只字不提保定宁家,只道:“宁夫人之母亦是林侯之后,你等难道不知?”
不上数日,京中勋贵与朝中臣子分为三派,虽未在官面上相争,私底下议论却不少。
一派以为,太后数十年来广有垂德,甄家获罪,太后不但未曾求情,还曾提出辞去后位,可见心中无私,又如何会因私心迁怒林大人之妻?
宁夫人出身的确不如贾夫人,太后教导命妇亦是天经地义,何过之有?
另一派以为,纵使出身有所不如,但宁夫人能临危不乱,身怀六甲而护夫于危难之中,如此“坚贞、贤淑、深明大义”,堪为人妇典范,焉能只以出身论德行?
太后不辩事实即下定论,实在是失于轻率,未免寒了功臣的心。何况宁夫人母族亦是名门,家教甚好。
第三派只说,太后所言并非是在苛责宁夫人,不过勉励而已。是流言曲解了太后的原意。
原本太后慈德赐教,宁夫人承恩领教,正是一段佳话才对。
除这三派之外,还有少数不张口不表态。亦有暗说宁夫人之诰命封号都是圣上亲赐,太后如今这般,倒显得天家母子不合,着实年老昏聩的。种种说法,不胜枚举。
——宁安华听完罗十一详述各家观点,捧着因夸她太过,她只匆匆扫过一遍就收起来了的《辞官表》再读过数遍,等脸上不发烫了,才找林如海,笑问:“表哥去年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才这么夸我的?”
没有他这一表在前,就算张裕成和他其余亲近同年故交再怎么暗中发力,风向也不会这么快就从“宁夫人是否真的德行不足”,转为“太后教导宁夫人是对是错”。
现在,她“贤德大义”的美名几乎传遍京城——幸好林如海还“病着”,她还能再躲几个月,反倒是太后的名声有些危险了。
林如海半日方说:“当时一笔写就,都是肺腑之言。”
宁安华指着他说自己“身中剧毒,僵卧在床,是天理昭昭、报应如此”的一段,笑问:“这也是‘发自肺腑’?”
……
若非事关妻子、
堂姑、女儿和妻妹的名誉,林如海无意拿自家文章引人大肆讨论。
他暗中做的一切,自然通过弓九私下禀报过皇上。
又不几日,在私下的议论即将被搬到官面上之前,这日端阳佳节,忽有夏太监来至林宅,送来御笔匾额“贤义智勇”四字,言是圣上赐予宁夫人,嘉奖其于危难中贤淑大义、智谋果敢、勇救其夫,助朝廷扫除奸佞、保护忠臣的。余下还有金银锦缎等,是凤藻宫赏赐的。
同日,圣上在宫中请加上皇、太后徽号,又亲做《端阳赋》一篇,一抒对上皇、太后的纯孝之情。
送走夏太监,宁安华端详着被挂在她正堂内的“贤义智勇”匾,拜读了圣上的《端阳赋》,笑道:“这下人人都知道,皇上也认为是太后糊涂办错了事,这是给太后找补来了。”
顺便再用太上皇和甄太后刷一回“仁孝”。
她低声问林如海:“那些‘传言’,真是太后做的?”
这事前后一个多月,皇上刷足了“公正仁孝”,又给林家再施一回恩,收拢的不止林家的人心,正逐步确立他天下之主的地位。
林如海在《辞官表》中展现出来的忠心与才华,他的功劳,还有她的“贤义智勇”,都为他再得授官做足了排场。
有如此嘉奖,今后谁再说她德行不足,就是明着打皇上的脸了。
上皇置身事外。
只有甄太后,不但用几十年经营完美的形象出现了裂痕,还让人把甄家的罪过再一次翻了出来。
就算没有林家的反击和皇上的顺水推舟,她的名声有瑕,甄太后除了或许能出一口气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甄太后能无子稳立中宫五十年,当不会想不到这是未必能伤敌几分,却很大可能会自损八百的事。
难道是上皇授意,甄太后不得不行?
还是说,其实是皇上做的?
林如海思索半晌,也终无结论。
半个月后。
四更才过,甄素英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在她身旁,北静郡王水溶仍在沉睡中,呼吸声又轻又缓。
甄素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将双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成婚九个月了,王爷一个月有半月都在她房里,可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太医诊过她的身子并无不妥,她年轻体壮,体质温和,适宜生育,若还是怀不上……
甄素英咬住下唇,略偏头转向水溶。
眼前只能模糊看见王爷的轮廓,但王爷俊美的眉目早已刻在她心底。
但,就如同她和王爷都心知肚明,皇上还让她嫁给王爷,正是为了削减北静王府之势,北静王府也不会为了甄家反对皇上一样,她也很清楚,王爷对她没有分毫心动。
而她的心也不会真正为王爷动摇。
如果甄家还是从前的“承恩公府”,或许她和王爷成婚五年、十年后,会有些割舍不断的情分在。
但现在,她只能做好惠贤淑德的北静王妃,尽心侍奉太妃、王爷,和王爷的姬妾们一起给王爷开枝散叶、生儿育女,不能嫉妒,更不能怨怼。
若到了八月,她还不能有孕,那就只能她主动去提,给王爷喜欢的几个美人名分了。
甄素英睁眼到了五更。
水溶一醒,她动了动僵硬的手脚,便忙起来服侍。
丫鬟们捧来她和水溶的服冠,她自己披了衣裳,先侍奉水溶穿衣穿鞋,方由丫鬟侍奉他梳发。
水溶劝过数回,只让下人做便是了,她只说侍奉夫君是她应尽之责,水溶也不再劝。
她自己戴好最后一根钗,又蹲身给水溶整理环佩,方与他一同至北清殿给太妃请安。
北静太妃见她穿的仍是家常服色,便问:“你今日入宫,怎么不穿大衣裳?”
甄素英笑道:“先来给母妃请安要紧。”
北静太妃笑道:“你虽孝顺,也要顾着尊卑上下。咱们家深受皇恩,诸事更要谨慎。入宫是要紧的事,你快回去换了衣裳,也不必再来了,直接去罢。见了太后娘娘,替我请安问候。”
甄素英福身谢过,低头退了出去。
她一转身,北静太妃就收了笑。
拉水溶坐在身边,略过一时,待甄素英行得远了,太妃叹道:“太后娘娘再是尊贵,也不好如此糊涂行事!素英虽是好的,太后的名声坏了,咱们家——”
水溶道:“母妃不必过忧,她今日入宫,必会劝解太后的。”
太妃叹道:“只盼她能劝动一分也好。”
事成定局,多说无益。
太妃叹过几声,便令水溶自去衙门点卯,又不免多叮嘱他几句,令他慎言慎行。水溶都一一应了。
且说大明宫中,今日北静王妃入宫,江皇后得以早膳后便从凤藻宫告退,回东宫临凤殿内歇息。
见母后回来,帝后之长女,年已十四的大公主,忙率女官太监们相迎。
江皇后挽了长女的手回殿,笑道:“我今日回来得早,你也上学去罢,和你妹妹们高兴一日。”
大公主之下,皇上还有四位公主。
二公主亦是皇后嫡出,与吴贵妃所出的三公主是同年所生。四公主是何贵嫔所出,比二公主、三公主小一岁,今年七岁。
三位公主年岁相近,一同长大。
还有何贵嫔今年生的五公主,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因大公主年纪渐长,心疼母后,近两年,她上午不去尚书房,留下来替皇后理东宫的事,都是二公主带妹妹们去上学。
大公主笑道:“母后回来了,我更不用去了。早些把事办完,我陪母后说说话不好?”
江皇后满面笑容,携长女入内室,先将头上凤冠换了小些的凤钗。
大公主要让宫女来给皇后捶腿,江皇后笑道:“不用,我今天不累。”
皇后更衣,殿内只有亲信女官。
大公主亲给母后捧衣,江皇后忙让她放下,大公主却凑至皇后耳边:“吴贵妃想给大皇弟娶妻了。”
皇上长子大皇子是吴贵妃所出,亦是十四岁,只小大公主三个月。
而除大皇子和三公主外,吴贵妃还有年已十岁的三皇子,只比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小一岁。
庶长嫡幼,一直是横在江皇后心里的一根小刺。
吴妃又于今春得晋贵妃,这根小刺在她心里也越发扎得深了。
但贵妃想让庶长子成家生子,江皇后却不忧反喜,忙问女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公主笑道:“是三妹妹身边的女史说漏了嘴,被人听见了。”
江皇后忙唤心腹过来,令她细去吴贵妃殿中查探。
心腹去了,江皇后对女儿笑道:“若是真的,咱们母女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她身为皇后,却管不得六宫事,皇上身为天子,于朝堂上也处处掣肘。皇上一年比一年更恨上皇的压制,吴贵妃却忙着在孩子还不算大的时候,给上皇和太后再送一个控制皇上的把柄?
若皇上连自己长子的婚事也做不得主,难道不会迁怒于无事乱忙的吴贵妃?
大公主笑道:“从吴贵妃竟然任由吴家建造省亲别院起,母后就该放松了。”
父皇不喜省亲,连三妹妹都看得出来。吴贵妃活了三十四岁,跟了父皇十七年,竟不知父皇的心?
江皇后道:“她得你父皇多年宠爱,有两子一女。你太轻视她了。”
大公主忙领训。
凤藻宫内殿,只有甄太后和甄素英两人。甄太后的陪嫁嬷嬷亲自守在殿门。
甄素英垂首道:“京中有传言的当日,我便劝说王爷趁机与林家交好,也是向圣上表态。但王爷才犹豫了一日,就……”
甄太后叹道:“这事怨不得你,是我……”
是她不敢看、也不愿看林海的《辞官表》,是她低估了林海探花出身、广有交游、又有皇上相助,是她忽视了——
“水家一向求稳,”甄太后冷笑,“连喂到嘴边的机会都不要,就看他家还能稳到什么时候!”
甄素英忙跪下请罪。
甄太后揉着太阳穴:“你起来,我头疼,扶不动你。”
甄素英忙起来,帮甄太后按摩穴位。
头疼减轻了些,甄太后叹道:“我老糊涂,连累你了。”
甄素英不禁落泪:“家中多少年全靠娘娘,是家里对不住娘娘,娘娘现下还为我筹谋打算,是我不能为娘娘分忧……”
甄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咱们还有机会。”
甄素英忙道:“请娘娘保重自身,不要再为我、为甄家伤及自身了。”
这半个月,太妃和王爷待她没变,王府的下人却有私下说太后娘娘昏聩的。连北静王府都如此,外面臣子家里,更不知都在如何议论了。
甄太后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无儿无女,守着虚名有什么用?等我一死,全成空了。不如趁早让你立稳……”
甄素英泪如泉涌,扑在甄太后怀中。
不久,七月初一,松儿周岁。
林家还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因此宁安华省事,谁也没请,只自家置了两桌酒席,看松儿抓周。
哪知松儿才抓了林如海的私印,又有天使降临,却不是夏太监,而是大明宫内相戴权,带了林如海的授官圣旨而来。
林家忙启中门,摆香案迎接。
宁安华听那圣旨上多少华美辞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林如海得官上任……帮不了她管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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