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  京中半个多月没见一滴雨水,天气燥得让人心烦。

    才过辰正,太阳还没升高,  热浪却已经从立幽堂周围的水面上侵蚀了过来。

    宁安华拿着一根柳条,在阳光下凭栏弄水,  看游鱼摆尾,碧波微漾,  见檀衣和春涧的脸都热红了,  便笑说:“你们进去罢,我自己坐一会儿。”

    春涧是宁安硕进学那年檀衣挑上来的,  今年才十五岁。她是宁安华在扬州时从拐子手里救下来却无家可回的女孩儿之一,性子温柔腼腆,  行事谨慎,  虽已贴身服侍了宁安华近两年,  还是事事循规守矩,不但不似檀衣、菊露谈笑无忌,也远不如寒燕放松。

    宁安华如此说,她要听命,  又觉得不能放太太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  因此犹豫。

    檀衣带她进了屋内,松开她,接过寒燕递来的凉茶,  又给她也拿了一杯,  才笑说:“我知道你细心尽职,太太也知道。可太太心疼咱们,咱们不领,  岂不是不知好歹了?太太想一个人坐一会子,咱们非要杵在那里,或许还叫太太心烦呢。”

    等檀衣坐了,春涧才坐下,问:“那若太太有事叫人,没人在可怎么办?”

    她不似几位姐姐,和太太是从小的情分。她受太太的恩德,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衣食不缺,纵犯了错,最多受几句骂,打是没有的,姐姐们还会教她,她更不能忘本。

    檀衣笑道:“这屋里又不是只有你我。咱们且歇着,让她们到树荫底下守着去,过半个时辰她们热了,再换咱们就完了。”

    菊露在脸上耳后都扑了粉止汗,又含上一粒清凉解暑丸,笑道:“我去‘水木亭’里。树荫下都是小虫子,我才不去。”

    她和寒燕要出去,春涧忙找了两柄伞出来:“我看今天日头也毒得很,姐姐们劝着些太太,别叫太太晒伤了。”

    檀衣和菊露相视一笑。

    寒燕接了伞。

    宁安华隔空控制着水温变冷,再变热。

    不过上下十度左右的变化,游鱼却惊慌逃远,一时都散开不见了。

    她余光瞥见菊露和寒燕挽着手,说说笑笑到了水木明瑟亭里,见她看过来,便举着伞问她要不要。

    她摆手不要,她们就一人捧了一本书读,还时不时向她这里看一眼。

    寒燕本不识字,是到她身边后才学的,如今也能读诗读文了。

    不管外面的风云如何变幻,在她的女孩儿们身上,她总能感受到岁月的安闲美好之处。

    她忽然发觉她这个想法有些莫名熟悉。

    ……或许贾宝玉也是这么想的?

    贾宝玉挡不住外界的任何风雨,只能任他的姐姐妹妹们被雨打风吹落。

    她呢?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安华收回异能,把柳条丢进水中,仰头看向只飘着一缕薄云的天。

    上皇驾崩四个多月了,京里的气氛就像是烈日晴空下的湖面,除了偶有轻风吹起些许微波,连大点的涟漪都不见。

    上皇死在静玄寺里,皇上没有深究,“四王八公”——特别是北静王府——更没人主动提起。

    皇上顺利地和皇后正位,顺利地尊生母为太后,顺利地换掉了吏部尚书,顺利地把禁卫军上十卫从每卫千人扩军为每卫四千八百人,又将仪鸾卫扩为九千六百人,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户部被交由忠顺亲王主管。他身份方便,调拨扩军所需银两省了不少麻烦。

    而林如海身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尚书,在吏部半个月余,也没有人质疑他资历不足,不能担此重任。

    ——他一十一岁得中探花,至今为官一十年,从翰林院出身,外放做过一地布政,还在巡盐任上立下大功,回京就任户部尚书两年,从无差错,资历功劳都不缺,除了年轻些外,也确实无可置疑之处。

    似乎所有人都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君爱臣,臣敬君,朝廷和天下从此就要一片太平,再不会见任何乱象。

    宁安华听见了一姐儿“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她收回思绪。

    不一会,菊影带了个丫鬟两个嬷嬷,共六个人跟在一姐儿身后护着过来。

    一姐儿十天前满了一周岁,和她去年满月一样,因在国孝里,没请外人,只自家人看了她抓周,吃顿便饭就完了。

    她抓周时,满桌子的笔墨书画、印章环佩、算盘绣帕、金银珠玉不去抓,非要从炕上下来,左手牵来了罗十一,右手抱住宁安华的腿,嘿嘿一笑,就算抓周抓完了,很是叫林如海吃了几日的醋。

    罗十一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纠结,前几日找宁安华,问一姐儿能不能私下认她做义母。

    宁安华还没学得罗十一的五成本事,已觉受益无穷,一姐儿认她为义母,就能从小得她亲身教导,这样的好事,她当然想替一姐儿答应。

    但她也怕会给双方都带来麻烦。

    今上的疑心有多重,世宗皇帝——即上皇——才驾崩那个月,她们都体会过了。

    但罗十一说:“若夫人不介意,愿此事只有你我知晓,待一姑娘长大,再由夫人决定是否告知。”

    宁安华沉默良久,问:“值得吗?”

    宁安华和一姐儿,值得罗十一这样交心、信任、爱护吗?

    罗十一看着她说:“值得。”

    到了宁夫人身边,她才感觉她活得像个人了。

    她今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却还奢望将来会有一个得她亲传的,她真心疼爱也真心爱她的孩子,叫她一声“母亲”。

    哪怕只是“义母”也好。

    宁安华和罗十一起了誓。

    她们谁也不会用“一姐儿认罗十一做义母”这件事,做出有损对方的任何言行举动。

    宁安华给这道誓言加足了保障。

    如有违誓,后果不会有违背灵魂誓言那么严重,但也并非能轻易承受。

    这是对罗十一的约束,也是对她的。

    罗十一比宁安华大五岁,明年就满十了。

    宁安华替一姐儿定下了义母义女的名分,从那日起,私下无人时,会称她一声“姐姐”。

    因要做戏做全套,一姐儿到现在还没有小名,“怕养不活”。既满了周岁,宁安华就请罗十一给她起个小名,等她长大,认识了别家姑娘,也好称呼。

    一姐儿转过弯看见了宁安华,便加快脚步,扑到宁安华腿上,仰着脸满眼是笑:“娘!”

    宁安华把她捞起来抱着,笑问:“想吃点心了?”

    一姐儿爱吃甜的,能抱着一盘撒了厚厚蜜糖的玫瑰糕吃光了不吃饭。宁安华就只许她每日上午下午各吃一块点心,多的要等长大了再有。她想快些长大,就要好好吃饭。

    一姐儿在宁安华怀里点头,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宁安华抱着她起身,却不是回立幽堂,而是出了花园,向随云院来。

    上午这块点心,就让十一姐姐给吧。

    罗十一面前的炕桌上摆满了书,都是宁夫人借她的。

    她习得一身武艺,能在指挥使手下走两百招不输,可论起诗书文墨,不过是“识得几个字”。

    宁夫人让她给一姐儿起名字,她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犯难。

    她做“一滴水”都没这么难。

    听见宁夫人和一姐儿来了,她赶紧把手头的书一放。

    ……宁夫人说了,让她在一姐儿岁前把名字起出来就行。

    宁安华看一姐儿在罗十一这里吃了点心,便把她留下,自己回立幽堂把今日的事理了。

    青儿去年那场病,今春终于大好了,得到罗十一的允许,开始重新上学。宁安华念着女孩儿们一年比一年大,能肆意的日子渐少,便不令她们再理事,让她们只管读书作诗作画,什么高兴就做什么。

    原身从十一岁起,就被林旭拘在屋里做针线磨性子。黛玉已经十一,青儿也已十岁,瑛儿也九岁了。过不了两年,张家就不会再让瑛儿借居在林家上学,宁安华大约也要真正为黛玉出阁做准备。

    到那时候,黛玉才是想玩都没时间。

    宁安华走前,再和罗十一说:“千万别心软了多给她点心吃。”

    她从前认为罗十一方方面面都可靠极了。

    但现在,看到罗十一看向傻笑着的一姐儿的眼神,她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又叮嘱菊影。

    不到午时,宁安华打发了最后一个管家媳妇,来随云院准备吃午饭,正好让她看到罗十一护着一个点心盘子跳出来,菊影追出来要。

    一姐儿还不会说“师父”“十一”等较高难度词语。

    她站在门口拍手给罗十一加油,喊的是:“罗!罗!罗!”

    宁安华顿住:“……”

    罗十一回头:“……”

    菊影立刻告状:“太太,我拦不住十一先生!”

    一姐儿把头一缩,转身抬起小短腿就想往屋里藏,可惜门槛对她来说不太好迈。

    宁安华走上前,朝罗十一伸手。

    罗十一:“……就给她再吃一块也不行?”

    宁安华看着她,没说话。

    罗十一……把点心盘子给她了。

    宁安华回身递给檀衣,又向前一步,用仅能她和罗十一听见的声音说:“我以为姐姐会把她当亲传弟子。”

    罗十一当即说:“我当然会。”

    宁安华问:“那姐姐以为,天下会从此太平无事吗?”

    罗十一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宁安华一笑:“姐姐,我不想娇生惯养她,把她养成经不得风霜的‘弱质闺秀’。”

    我希望你能用最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她,教导她,哪怕她才一岁出头。

    罗十一轻叹:“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她看向坐在了门槛上,嘴噘得老高的一姐儿,浑然不觉自己的眼中已是柔软一片。

    午初一刻,孩子们都放学了。

    林如海没回来,女孩儿们来到随云院吃午饭,松儿在前院和宁安硕一起吃。

    宁安硕自己决定,要做皇上第一年亲选的进士。明年大比,今年秋闱,下场之日渐进,他每天只睡不到个时辰,拼了命的学。

    他十六了,在这个时代能算成年人,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林如海也支持,宁安华就不再劝他省力保养,只替他打点好了入场一应物品,在八月初八当日,亲自送他到了贡院。

    宁家祖籍保定属直隶省,但直隶不设贡院,生员都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省了他回乡被嫡支的人纠缠。

    今年京中春夏少雨,一进秋日,竟阴雨连绵了十余日,一直到中秋前方才见晴。

    连续两年的中秋都不用大办,宁安华赏月之后,给先北静王妃甄氏——她不知道甄氏的名字——上了一炷香。

    甄氏“离世”的当日,宁安华就猜测,世宗皇帝的死或许和她有关。

    静玄寺这个地点……太巧了,巧得简直不像巧合。

    从诅咒所求的力量上来看,世宗皇帝明显不是自然死亡。

    皇上施恩于甄家后,宁安华更肯定了这个想法。

    甄氏刺杀上皇,除了生命还付出了什么,宁安华不愿细想。她在末世见过太多,一个元气大伤无所依侍的体弱女子,所剩的无非只有良心、身体、尊严和自我。

    她也没有把这个猜想与任何人交流过。

    包括林如海。

    人死恩怨两消。“圣意”已让一切尘埃落定。她改变不了什么,也不想改变什么,所以,没必要让甄氏的身后“清白”再遭猜疑。

    上完香,宁安华回身挽住等她的林如海,一同回房。

    林如海以为宁安华是在求宁安硕秋闱顺利,便说:“妹妹不必忧心,只要不出意外,他必会榜上有名。”

    宁安华微怔,没多解释,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场,又是中秋,不过求个心安。”

    她抚平林如海微皱的眉头:“睡觉就别想公事了,这样都不好看了。”

    林如海便展眉一笑,眼中情意缱绻:“好,都听妹妹的。”

    今岁也有数地报了水旱,皇上都命户部调银赈灾,并减免各处赋税。

    他虽已不在户部,但偶有闲暇,略算片刻,便知道国库存银所剩不多。

    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明春大比,正是年一度各地官员考核调任之期,吏部也甚忙碌。

    皇上不向他问计,他便只与宁安华谈论一回,在外并不多言。

    宁安华知道,他一直没有放下此事。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过,如果皇上对朝政民生有对刺杀世宗皇帝的一半上心,也该注意到国库要没钱了。

    八月十八,宁安硕出贡院。

    回到家里,他把肚子填饱,胡乱洗了个澡,先昏睡了两天。

    等他清醒了,把自己打理干净,便立刻将他场的答卷默写一遍,交与林如海评判。

    评阅毕,林如海大感欣慰。虽桂榜还未出,他已筹划好春闱之前该如何教导宁安硕,才能让他两榜得中了。

    九月初八,会试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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