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蓬莱殿。
皇上在蒋庆的帮助下穿好了全身盔甲。
留在殿内侍君, 未去游猎的众臣也都分到盔甲兵器,在禁卫们的指导下各自武装起来。
蓬莱殿四面有门,分别有一百到二百余人据守。蒋庆攀到四面墙上打开了隐藏的机括, 便有精铁闸板出现加固了几扇门,门上显出大小不等分布均匀的箭孔可供反击。
整座蓬莱殿瞬间成了半个堡垒。
但是, 是半个被地动破坏了近半的, 防守能力残缺的堡垒。
皇上昂首持剑,端立在被毁坏得最厉害的西南正门之后。
承恩公、吴鸿、宁安硕等文臣厉声喝骂劝降过殿外叛军,皆不起作用, 也手持兵器,护卫在皇上身侧。
门外火光频现,喊杀声阵阵。
门板不断遭受撞击, 有积年的灰尘和碎裂的木屑从高处掉落。
门内将士们射·出羽箭,也被叛军的箭矢射·中倒下。
还能站起来的将士越来越少。
殿门已有开裂之势。
皇上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浮现。
难道朕果无天子之运?
若朕今日丧身于此……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判于朕?
国本未立, 永行尚未长成, 日后大周天下会走向何方?
贵妃吴氏,野心未消,又是否会趁机作乱?
皇后是否还会如从前一般,宽容对待其余诸妃和庶出子女?
母后年将花甲,仅朕一子……
若此刻罗焰能在……
一个禁军从防守位置上跳下来, 神色激动,赶至蒋庆身旁回了几句。
门外的动静突然停了片刻。
蒋庆亲自从箭孔望出去, 奔来回禀:“似乎有人来救驾!叛军不明方向中箭者有上百人!”
皇上和殿内众人皆精神一振。
可他的下一句是:“叛军已分一百二十人到含凉殿、甘露殿去搜查!”
殿外仍有三千余叛军, 仅分出去一百多人, 并不能缓解蓬莱殿的压力。
皇上神色并无些许动摇:“朕与尔等今日同生共死, 朕不惧死, 尔等也不必相惧!天理昭彰自有分明, 尔等忠勇朕已尽知,天亦已知!若天命不眷于朕,愿来世还与尔等再为君臣!”
言毕,他松开剑柄,大步上前,从一个已手臂中箭的仪鸾卫手中接过弓箭,替了他的位置。
他挽弓搭箭,从箭孔中瞄准,松手箭出,正中敌人胸口!
从缝隙中透进来的火光照在他神色坚毅的脸上。
吴鸿大喝:“臣等愿追随陛下!”
宁安硕等亦高喝:“臣等愿追随陛下!”
数十文臣或挽弓,或抵门,力量杯水车薪,却让已经疲惫绝望的守军再次振作起来。
叛军撞击殿门带来的摇晃愈发剧烈。
但同时,叛军分出去的人手越来越多。
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了,外面确实有援军。
只是,援军的人数可能只有几人。
他们能猜到,殿外叛军一定也知道了。
叛军已派几百人去围剿,这几个援军又能坚持多久?
不知是何等的勇士,或许下一刻就会身死……
蒋庆再三请皇上暂退,皇上皆不肯退。
能于此时此刻前来救驾,几人能敌百人的,除了罗焰,还能有谁?
罗焰若在此处,便是行宫内禁军、仪鸾卫皆已不存,承平京营也必有人已去调援!
他若退,殿内人人心生惧意,顷刻就会一溃千里。
他不退,坚持到
底,或许还能等来援军!
……
雨越下越大。
罗焰左臂被砍中,却似并无痛觉一般,连眼神都毫无变化。
他右手挥刀再断一人的性命,左腿踢向砍中他的叛军,一脚便令对方吐血气绝。
他身前只空了一瞬,又有无数人围了上来。
这是他今晚杀的第几人?五百?六百?
他身周还有多少人?两百个?三百个?
罗焰飞身跃起,夺过一个叛军校尉手中的长·枪,双手发力,用枪·头扫出几尺的喘·息之隙。
这样的长·枪,就在这几刻钟里,他也不知用坏几柄了。
他曾为锦衣狐裘,夜饮千杯的富贵公子,也曾是饥寒交迫,雪中乞食的丧家之犬。人与人的命不分高低贵贱,今夜他杀了这么多人,即便在下一刻被围攻而死,也不算死得冤枉。
但他这样死了,全家蒙受的不白之冤,他就不能亲眼看到昭雪。
与穆氏的死仇,他也不能再亲手报还。
还有宁夫人……
敌军再次涌了上来。
几息的间隙不够他找出宁夫人的身影。
罗焰眼神稍黯,唇角微抿。
他自认武艺已经冠绝天下,看来是他错了。
他还不够强。
不能让宁夫人带他赢了啊……
利刃的破空声穿过罗焰耳边。
一柄禁卫的佩刀刺透了手中兵刃已碰到他衣襟的敌军颈部。
罗焰连斩三人首级,回身看去。
宁夫人左手攀在廊柱上,右手持刀,飞旋半圈,一脚踢得一人头骨凹陷,颈骨碎裂,松手落地便以刀再杀一人。
她左手接住一柄飞起的佩刀,唇角噙笑,再次向他身周甩来!
罗焰耗去过半的体力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体里。
他杀到了宁夫人身边。
“你没死?”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
“说了会带你赢。”宁安华横刀割断一条喉咙。
一个人应对有些吃力的敌人,两个人一起,陡然变得简单起来。
不到一刻,两人杀尽了这批叛军。
趁下一批敌人还没到,宁安华带罗焰来到一隐蔽处暂歇。
“你受伤了?”
宁安华数了数他身上的伤。
左臂一处,右手背一处,左腰侧一处,共三处。
罗焰轻车熟路地开始处理伤口:“都是小伤。”
他尽量不太冒犯地把宁夫人打量了一遍:“夫人没受伤?”
宁安华:“我没事。”
看他要忽略腰侧的伤,宁安华轻声一笑:“罗大人,再说一遍,不能把我当你的属下,起码现在要把我当你的同袍。”
不就是男人的腰,她什么没见过?
罗焰犹豫了一下,还是快速处理了腰侧的伤口。
两人五感的敏锐度都远超常人,在充满水汽的环境里,宁安华的感知范围和灵敏程度更是成倍增长。
在罗焰察觉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又有二百四十余叛军向她和罗焰的方向涌来。
承平府距行宫五十里,林如海所乘坐骑是陇西良马,全速前进,半个时辰便能往返。她和罗焰于半个时辰零两刻钟前抵达行宫北,再考虑到林如海见京营节度使和节度使调兵的时间,若一切顺利无比,最多再有两三刻钟,援军就能抵达了。
可若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援军抵达的时间便会无限延后,甚至,可能没有援军。
围着蓬莱殿的叛军还有约两千人。
在行宫最东北处,令仪鸾卫陷入苦战的叛军,应该还有至少两千人。
不管谁胜谁败,等此战结束,一定会有一方打扫战场,所以她没有单纯用异能杀人,以免被人发现异常。但为了不死在这里,她出的每一刀都带了异能,也用异能保护着身体。
下雨天让她的异能消耗减小,也可以不断得到补充。
但罗焰是火属性灵体,就算他不修炼,在这种天气也难免会受到些许压制。
他还受伤了。
虽然伤口都不大,但对他的整体实力一定有影响。
他们至少还要再撑两刻钟。
是她主动说的,她要带罗焰赢。
前生除了死前,她每次都践行了承诺。
这次她也会做到。
宁安华:“罗焰,答应我一件事。”
罗焰:“好。夫人说。”
这是……宁夫人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宁安华伸出手,掌心朝着罗焰,五指直立向上:“和我发个誓。”
罗焰学着她伸出手。
宁安华手向前,五指的指腹与他的指腹一一相贴:“罗焰发誓:”
低沉又坚定的声音跟上:“罗焰发誓:”
“若无宁安华精神清明、不受任何威胁逼迫地亲口准许,罗焰对任何人都只能说,今日,罗焰和宁安华杀所有叛军,超过七成是罗焰斩杀,仅有不到三成是宁安华所杀;罗焰只能对人说,宁安华的武艺逊于罗焰,今日一切,都是宁安华听从罗焰指挥所做,并无一处是宁安华想出的办法。”
“誓言一应内容和起誓任何相关之事,也皆不可对第三人言明或暗示。”
罗焰一字一句跟随她念出来。
每说出一个“宁安华”,他就觉得心跳又快了些许。
“如违誓言,”
“如违誓言,”
“会立刻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双眼不能视物,五官溃烂,五感皆失,双手双足再不能动,忘空一切,状若痴傻,众叛亲离,世间再无一人可以相信,也再无一人能给你信任。”
这是在宁安华现在的能力范围内,全部能不打折扣实现的咒言。
字字恶毒的诅咒,罗焰清晰吐字,甘之如饴。
叛军重新包围了他们。
宁安华仍然只用六七分力,保持和罗焰杀的人一样多,时不时顺手帮他除去一两个危险。
就算他发了誓,她也不会把全部能力暴露在他面前。
但和罗焰并肩作战实在是一件痛快的事。
她的武艺都是十一教的,和罗焰配合起来如鱼得水。似乎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联手。
这让她又想起前世。
这次是快乐的回忆。
杀尽这一批叛军后,他们还没来得及稍作喘息,又是一阵地动天摇。
两人跑到空旷地,站稳后立刻看向蓬莱殿。
在地动和数次余震后,又遭受了叛军一个多时辰撞击的蓬莱殿,终于没能承受住这次余震,墙壁开裂,殿门变形,瓦片不断砸下,整座大殿即将坍塌。
叛军被主将喝命退至阶下。
殿门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被打开。
最前是一排禁卫举着盾,盾后是蒋庆紧紧跟随在皇上身边。
罗焰和宁安华对视一眼。
两人一同冲向叛军!
此时,另一股喊杀声从蓬莱殿东北方向传来。
听声分辨出来的有多少人,罗焰胸口一痛。
来的是叛军。
五百仪鸾卫……都没了。
但随即,西北方向又有一千余人奔来,大喊:“府军前卫、府军左卫在此,谁敢损伤御驾?”
罗焰停下:“是文津楼和四面云阁里的人。”
宁安华
:“他们自救出来了。”
六千人,只出来了一千八百人。
下一秒,宁安华还听到了骑兵正在赶至。
她问罗焰:“约有五千轻骑从东面来,是‘意料之外’吗?”
罗焰:“不是……”
罗焰:“京营援军来了?”
他也听见了厚重的马蹄声。
林大人……带着援军回来了?
在京营轻骑下马列阵进宫门之前,宫内双方的两股援军已经碰在一起。
叛军主将提剑上阶一步。
罗焰和宁安华再次冲向叛军。
宁安华冲入敌阵中,只用三四分力,身上瞬间多了一道伤口。
她眼神示意罗焰不必管她。
宁安硕站在蓬莱殿外的高台上,看到两个人如游鱼一样钻入了敌军主阵。
他把眼皮揉了又揉,生怕是在雨夜里他眼睛出了问题:“……姐姐?”
他身旁的人都看向他。
皇上:“什么?”
宁安硕指向下方:“是我姐姐……”
他指着的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台上众人都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另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是仪鸾卫指挥使罗焰。
在方才的大半个时辰里,就是他们两个人牵制住了外面的数千叛军。
皇上拔剑出鞘:“难道我等须眉还不如清熙郡君一介女子?随朕冲出去!”
高台上仅剩的五百余人一同冲下台阶,竟有不可阻挡之势!
蓬莱殿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大量火把出现在了叛军身后。
林如海鬓发凌乱,口角噙血,双眼在雨夜里亮得惊人。
妹妹,我回来了。
……
一个时辰后。
叛军大半在混战中身死,小半被活捉。
蒋庆、罗焰和京营节度使分头带人在行宫内外打扫战场。
林如海带人去文津楼和四面云阁救援被埋的禁卫。
行宫宫殿倒塌大半,且余震未歇,御驾和随驾所有人,搬至行宫西南宽阔猎场处搭建营帐。
圣上命优先搭建伤营,再搭御帐。
宁安华得到了一所大帐。
人力不足,她没要热水,仅用冷水洗去身上的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故意受的几处不轻不重的伤也被妥善地上药包扎——是黛玉、菊露和寒燕带伤做的。
她们自己受过伤后,对她的伤口格外小心。
其实她可以减弱自己的痛觉。这点伤口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但看到她们这样,再想到林如海痛惜的眼神,她也不自觉认为她今日是过得有些辛苦。
实际上,她体内异能还剩了大半,体力也还多得很。
被派去“护卫”在猎场行猎的女眷的禁卫也有问题。
但刘夫人出身武将世家,武艺不俗,学过兵法,与吴鸿之妻带着女眷们、想追求姑娘所以一起来行猎的公子们、内侍、宫人和各家仆人经过一番苦战,以受伤五十余人,死亡九人的代价反杀了叛军。
他们正想回行宫一探消息时,先有地动,马匹四散奔逃。
车马少了大半,行进速度慢下来许多。
等遇见了卢芳年一行,两边换过消息,刘夫人决定原地等待。
林如海和京营节度带着援军赶来,于半路分出三百余轻骑去寻找各家女眷。
因此,行宫战事结束不久,女眷们就和各自的家人重得相见了。
林黛玉、菊露、寒燕和林家的婆子们也被送到了宁安华身边。
宁安华系好衣
带,挽起半湿的头发,戴上斗笠:“我出去看看,你们好生在里面歇着,累了就睡,不用等我。”
她们今日都是第一次见血杀人,只怕要做噩梦了。
她道:“我会尽快回来。”
宁安华身上有和罗焰要来的令牌,可以在整个营帐群里畅通无阻。
她穿的是仪鸾卫的黑衣,又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的脸,没引起什么注意就来到了军队蓄水处。
天灾之后最易出疫病。疫病又大半是从吃了不干净的水上来。
还不知青儿、松儿和蓁蓁在京里怎么样了。
她希望秋猎队伍不要再出任何问题。
宁安华用了三刻钟,耗尽异能,将所有储水净化完毕,悄然离去。
她挨着黛玉入眠,在睡梦中恢复异能。
常人看不见的,闪着金光的天地灵气聚成旋涡,涌入她身体里。
她的异能节节攀升着。
宁安华帐边不远就是卢芳年的营帐。
后半夜,罗焰终于得空能来看一眼卢芳年。
卢芳年正醒着等他。
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
罗焰仍是拽了把椅子,并不坐在她榻边。
经历了一番生死,终于平安得见,两人互问安好后,却相对半晌无言。
罗焰给卢芳年把脉:“孩子很好,你安心休息,不会有事。”
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许多……仪鸾卫等着他辨认。
他起身欲要离去。
卢芳年却唤住他:“夫君。”
罗焰回头:“怎么了?”
卢芳年抿出一个笑,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的神情,轻声问:“夫君,今日宁夫人数次救我,也救了我们的孩子,如此大恩,我想认宁夫人为义母,从此侍如亲母,夫君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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