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

    江公府。

    江纯薇有孕四个月了,  求得婆母同意,得以在一天气不错的日子回娘家散散心,小住几日。

    一家有一家的家风,  江家便算重规矩的,她夫家李家规矩还要格外严谨。江家的年轻媳妇一年还能出门一两次,  到庙里、观里逛逛,  李家的女眷却是不论年龄辈分身份,  都非必要不得出二门。

    且李家不似江家富贵。虽为养廉免贪,大周给官员的俸禄比前朝丰厚,但三品官员一年的俸禄八百两,  还不到江家田庄收入的两成。身为大理寺卿,李大人又十分清廉,每年拿回家的收入基本只有俸禄、皇上偶尔的赏银和门下极少的孝敬。再加上一年田里的出息几百两,  总共一二千两其实并不算少,但也绝说不上富。

    李家子孙又多,八·九个儿女,一二十个孙子孙女,  都靠着这些银子上学、娶亲、办嫁妆。

    李大人的夫人孙氏与李大人夫妻同心,  李大人清廉,  她在家中也勤俭度日,  不肯奢靡。比方各房一年要用的所有针线,都是女眷领着丫头婆子们亲自动手。

    江纯薇嫁到李家,  自然要遵从李家的规矩。

    李家从不花用儿媳妇的嫁妆,她的嫂子们亦有嫁妆丰厚的,  全都谨守家风,她也不能越过婆母和嫂子们,自己一点不干,  全让丫头代劳。

    嫁为人妇还不到一年,江纯薇做的针线已经比在闺中十八年还多了。

    虽然嫁了个读书人家,未嫁时不离手的诗书,她却很少有机会再拿起,更别说作诗作词。

    反倒是从前不大看书,只爱做针线的二妹妹——未来的二皇子妃娘娘——正在精读历代贤后贤妃留下的诗作。

    江纯薇把自己做的针线给江纯岚,护着肚子倚在榻上:“妹妹气色不错。”

    江纯薇在想什么,江纯岚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和二皇子的婚期今春定下,在明年四月,只剩大半年了。学了两年宫规,十六位女官都对她交口称赞,她也终于得到了见家人时没有人在旁管束的自由。

    江纯岚淡淡道:“当日我便想劝姐姐看开些,怕姐姐不想听,或是臊了、恼了,便没多嘴。其实咱们这样人家,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自己,可老爷、太太也不会委屈了咱们。我素来听得姐夫待姐姐不错,姐姐如今孩子都有了,还没想开?”

    江纯薇面色变了:“妹妹,你?”

    江纯岚微笑:“姐姐的心,别人看不出来,我还不知道么。”

    江纯薇低头想了一会:“罢了。既然你都知道,一定以为我是心内藏奸的无耻之人,我也没脸再见你了。”

    她起身一礼便要走。

    江纯岚在她背后道:“正是因我知道,姐姐才不用顾忌别的。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江纯薇站住了,慢慢转身:“你……”

    江纯岚只道:“姐姐,你姓江,我也姓江。”

    江纯薇坐了回去:“妹妹的气度,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了。可笑……”

    可笑姨娘还总想让她和妹妹一较高下。

    江纯薇不想对祖母和嫡母诉委屈,好似她对婚事不满。若把烦难说给姨娘,姨娘只会劝她忍耐,或骂自己是做妾的,不能给她好前程。

    好容易回家一次,她不想再和姨娘起争执。

    二哥哥娶了嫂子,是她的亲嫂子,可不能和祖母和嫡母说的话,更不能和嫂子说。

    数来数去,回了家,她能说几句心里话的,竟只剩二妹妹一个。

    江纯薇“可笑”说了一半,江纯岚没往下问。

    她静静等着江纯薇说。

    但江纯薇几次张口,又把话咽回去了。

    江纯岚看她,眼中稍有询问之色。

    江纯薇看着比两年前更端方了十倍不止的江纯岚,又张了张嘴:“我只是觉得……妹妹够难了。”

    和妹妹比,她这点烦难能算什么?

    李家规矩再严,也严不过天家。

    婆婆对她严格,其实并无坏心,对嫂子们也是一样的。而妹妹成婚入了宫,要面对的明枪暗箭不知会有多少。

    夫君严守家规,五更便起去家学读书,晚饭才回,能与她相处的时间很少。但夫君对她是体贴尊重的,夫君上学之外的时间也几乎全是她的。妹妹呢?

    二皇子侧妃闫氏的父亲,闫少卿,只怕明春不是三品正卿,也是各部侍郎、一地布政、按察了。等闫大人做了尚书、总督,闫侧妃的出身还差妹妹什么?

    陛下亲赐,圣旨册封,出身清贵,上皇室玉碟的侧妃,二皇子还能一直不碰她,冷落她吗?

    想等二皇子得登大位——

    宫中又会有多少这般的妃嫔?

    李家只是俭省,究竟没少她吃穿,也没禁着她拿嫁妆补贴自己,是她不想表现得太娇贵。

    妹妹的位分再尊崇,细想有什么意趣。

    她拿这些和妹妹说,恐怕妹妹宁愿和她换一换。

    姐妹这么多年,妹妹知道她,她还不知道妹妹么。

    江纯薇摇了摇头:“算了。都挺好的。”

    江纯岚看了她片刻:“姐姐既想开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姐姐。”

    江纯薇忙问:“是什么事?”

    江纯岚道:“温表哥的婚事定了。”

    江纯薇终究没忍住,问:“温表哥不是在东北吗?怎么就定了亲?是太太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江纯岚慢慢道:“不是家里定的,是温表哥自己要娶的。人是清熙郡主家里带发修行的女师父,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姓韩,姑苏人士,父母都早已亡故了。她父亲曾官至道员,后因多病辞官,她母亲便是那位顾总兵的夫人的妹妹。”

    他宁愿娶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女,也非要躲着她,不想多看她一眼。

    江纯薇咽下一口茶:“……表哥自己喜欢就好。”

    江纯岚点头赞同。

    江纯薇没有继续细问。

    她把手指按在书页上,笑问:“可有格外好的诗,让我也拜读一二?”

    九月末,宁安华从辽东出发回京。同行的有黛玉、松儿,有因年龄不小了,要赶紧成婚的妙玉和温澄,有江明越,还有卢芳年和罗霄母女。

    卢芳年的父亲卢临照在云贵将有七年了,何时能调任,还要看圣意。卢芳年七年没见爹娘,也着实想得紧。见宁安华能千里送妹出嫁,她也动了心思去看望父母,便问罗焰。罗焰赞同她去,还让她带上罗霄,说孩子该见一见外祖父、外祖母。

    但卢芳年是皇上特地送过来,要和罗焰“生儿子”的。她担心,她就这么回去了,皇上会不高兴。

    罗焰让她放心。还说,见过卢家父母后,她若不想回东北,从此不来也可。

    卢芳年略问了一句,没问出来他和皇上说了什么,就不再问,只专心准备回京。

    是以今年八月,卢芳年与罗霄一起回了辽东府。因卢芳年可能会去西南,罗焰向宁安华借二十个亲卫给卢芳年,他调拨十个仪鸾卫去护卫林如海和蓁蓁的安全。

    这笔交易划算。宁安华痛快答应了。

    卢芳年学骑射有一段时间了,回京路上,宁安华便在天气好的时候带她下车骑马,顺便与亲卫们熟悉。

    罗焰还拨了自己的四个亲卫给卢芳年。一共二十四个人,卢芳年……从来没有一次和这么多男人正面打过交道。

    但这是郡主在教她。

    还是侯爷先提出来的。

    她要出远门,总不能和保护她的人互不相识,连他们的脾气、秉性,还有各人的能力都不知道。

    郡主能在几千、几万个男人里泰然自若,她这才二十多人……不算多!

    卢芳年说服了自己。

    但她在和亲卫们说话相处时,还是难免有不自在。

    亲卫们也在努力适应一个比郡主和侯爷都委婉、娇弱、羞涩得多的新上司。

    有宁安华在,卢芳年、郡主府亲卫、罗焰亲卫三方熟悉得不错。

    抵京之前,二十四个亲卫也分出了主次,由罗焰亲卫李正则为首,郡主府亲卫苗路——仪鸾卫出身——为次。

    李正则是个身材高挑精壮,面容清爽的年轻男人,还不到二十岁,是罗焰从十几万辽东军里细选出来的亲卫。他性子稳重,心狠手黑,颇学了两分罗焰的风范,却有一张让人生不起戒心的脸,平常言行可称爽直,笑如三月春日和煦的阳光。

    其实能被选为亲卫的人,除非本事特别高强,能让人忽略外表,模样大体都不会差。

    对欣赏男·色,宁安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若罗十一也在,还能有人交流。

    但考虑到卢芳年的承受能力……这项娱乐活动,她就不和她一起了。

    赶在十一月中旬,宁安华抵京,她和卢芳年各自带孩子回家,江明越和温澄回承恩公府拜见温夫人和承恩公。

    这次宁安华身上没有差事,不用面圣,到家第二日入宫见过皇后就算完了。

    一切家事有女官代劳,各家红白事,她过去露个面,略坐一坐就差不多了,能请她的也没几家。

    年前的一个半月,宁安华只亲自做了三件事:

    给宁安青清点嫁妆,再加添妆。

    定下妙玉和温澄的婚期。

    着人打扫出一间院子,专给隔几日就来住的妙玉和罗霄住。

    罗霄在千平关有军中的孩子一起玩,在辽东府也有林家许多哥哥姐姐,一回京,偌大的义勇侯府只剩她和卢芳年两个。罗霄这一年多被养得活泼大胆,哪里禁得住寂寞?苦求卢芳年带她来林家。卢芳年也舍不得女儿总是闷闷地,只得总带她来。

    不算亲卫男仆,两家都没有成年男子,林家只有松儿大些,也还不到十岁,没什么避讳的,宁安华索性专门给她们理出一间院子,随时来都能住。

    不看她和卢芳年的情分,就看罗家这两年的年礼……

    宁安华留她们直接长住都不算什么。

    蓁蓁没回来,家里和罗霄年龄差距最小的就是松儿了。

    罗霄正是半懂不懂道理,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松儿平常便待她友善,她和蓁蓁一样叫“哥哥”,更不怕了。一路上,趁卢芳年不在车里,她总缠着松儿一起玩。

    松儿比她大六岁,她爱玩的东西,他早就不感兴趣了。可他又不愿意拒绝比妹妹还小的罗妹妹。

    正好在车里,娘也不让他读书,他便像前两年教蓁蓁一样,一字一句教罗霄背《三字经》。

    罗霄只是想有人一起玩,并不在乎玩什么。而且,她很知道学读书是好事,爹还天天灯下读书呢,竟耐得住性子,一日能有小半日跟着学。

    路上走了五十日,她把一本《三字经》学了大半,叫卢芳年很是谢了松儿一回。

    但到家之后,松儿便开始用功,誓要把路上耽误的至少补回一半。

    罗霄几次想找他玩,看见他专注得很,只好又悄悄走去找别人了。

    次数多了,罗霄开始犯倔,要看看松儿到底什么时候才歇。

    一日,她早饭后便溜到松儿院子里,躲在风吹不着,人不注意也看不见的西厢房墙角。

    进来时她特别严肃地和院子里的人说,她不要打扰松哥哥读书。服侍的人见有人跟着她,便当真没去回禀。

    松儿正在廊下迎寒风站立,捧书诵读。

    罗霄费劲从厚厚紧紧的袖子里拽出一块小怀表。

    上午六点。

    她蹲在墙角,抱着手炉,看一会怀表,看一会松儿。

    跟她的丫头婆子怕她冻着,隔半刻就摸她的手脸,或给她手炉里添炭火。服侍松儿的人也一两刻就来看她。

    快到七点,松儿进了屋。他书房有一面玻璃窗子。

    罗霄就看着他出现在窗子里,从七点坐到了快八点半,才在小厮的提醒下,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打了半套拳,然后从屋里的小门进了角房。

    松哥哥不见了?

    罗霄像个球一样顺着回廊跑到角房墙角。

    她听见了一阵水声。

    原来松哥哥是去嘘嘘了。

    她也想嘘嘘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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