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大周北方边陲,  比起东北,西北又是另一番不同风光。

    此时的关陇地区已不似汉唐时气候温润,  潮湿多雨。越向西走,  空气越干。比东北还要干燥的空气围绕在身周,让宁安华怀念起江南的烟雨天。

    但入目辽阔起伏的土地,披上了青衣的褐色翻滚的山脉,  灰色连绵的羊群,  又高又远的天,更让她心旷神怡。

    一路行来两个多月,  宁安青一次都没病过,  是最让她满意的了。

    弓九的人在张昌府相迎。宁潇在金泉关把一切安排好后,亦马不停蹄过来侍奉。

    两相汇合,再行五百余里,  才见到金泉关灰褐色的城墙。

    弓九率部下提早在城外十里处迎接。

    再有不到一个月,  他就是自家妹夫了,宁安华便直接问:“你能有这么多时间出来,  是没事做,还是事都做完了?”

    是被架空了,  还是已经掌握了实权,  所以有时间?

    弓九的马身落后她半步,声音不大,  但很清晰:“请姐姐放心,一切顺利。”

    得了这句话,  宁安华没多问,只说:“别太让青儿担心。”

    接下来的路程,宁安华和弓九没再谈一句公事,全在交流有关婚礼的准备情况。弓九还因下处简陋向宁安华赔罪。宁安华:“我知道边关条件有限,  青儿也不会在意这个。”

    弓九身为督军,在金泉关有四进督军府一所,前面进都属前衙,只有最后一进才是后宅女眷居处。后宅正院五间上房,东西厢房,加上两旁跨院,共几十间屋子,都是宁安青一个人的,可以说完全够住了。但想到东北总督府,想到义勇侯府,想到清熙郡主府甚至京中的林宅,都比督军府更宽敞,弓九总觉得对青儿有亏欠。

    至于给姐姐和青儿准备的临时住处,只有进带一个西跨院。青儿的嫁妆几乎把跨院都堆满了。

    但皇上要整肃西宁军军纪,他便不能在自己的婚事上过于铺张靡费。

    “别多想,青儿若在意这些东西,当日也不会把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了。”宁安华道。

    青儿心许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四五品仪鸾卫,全副身家加起来,都没有青儿嫁妆的成多。

    弓九默默点头,回身看御赐的马车:“姐姐,我能不能……”

    “不能。”不等他问完,宁安华就否定了他的想法。

    弓九:“……是。”

    宁安华:“就剩二十六天了,有点耐心,等成婚再见罢。”

    青儿和他分开快一年了,这大半年,青儿又长高了一寸,容貌也更显清艳,现在让他们见了,等成婚那日不是没惊喜了?

    宁安华不介意用一点小手段,让青儿在弓九心里更明晰。

    她自己便很看重男人的样貌,不会过高估计他人的精神高度。

    再说……青儿现在大约也不好意思见他。

    被拒绝的弓九仍尽心尽力送宁安华一行到了下处。西宁将军和金泉总兵、知府等当地将领官员都派了属下来送拜帖和礼物。

    弓九:“我知道姐姐不喜应酬,因此告诉他们不必来接。”

    宁安华满意:“我也不留你了,忙你的去罢。明日让松儿去谢你。”

    弓九又看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几眼,在马上行礼,率部下告辞了。

    宁潇早已带人把马车和大门围起。先是檀衣带人下来,然后是松儿,最后是林黛玉扶着宁安青。

    大门上悬着匾额“宁宅”,宅中房屋都已布置好,直接入住便可。宁安华住正院正房,东厢住林黛玉,西厢住松儿,第进后罩房是檀衣领人住。宁安青住跨院备嫁。前面一进是宁潇率十个精锐亲卫护卫,还有亲信男仆居住,余下亲卫和男仆都住在“宁宅”附近的房屋里。

    等到一更,众人都洗澡更衣完毕,一处吃了晚饭,宁安华便问宁安青:“离成婚还有二十来天呢,你想不想同我出去逛逛?”

    原身十二岁起便被林旭拘在屋里“磨性子”,只许做针线,练大字,打算盘看账本,再不许出门闲逛,骑射更是想都别想,就是怕她“嫁人”后适应不了做人媳妇。

    林黛玉十一二岁的时候,宁安华还没有现在的身份,也曾准备过让她“磨性子”几年。

    俗世对女子总是更加严苛,人心也总在变。

    或许才成婚时,她和丈夫浓情蜜意,“夫家”也不多说什么,等过年五载,人看厌了,她从前的随性自在,便都成了“没规矩”。

    但现在,她的女孩儿不用再为了“嫁人”去“磨性子”了。哪怕离成婚只剩不到一个月,只要青儿想,她也能带她各处去玩。

    宁安青有些心动。

    但她思索了好一会,略有可惜地说:“我还是想趁这几日歇歇,不然怕撑不住……”

    成婚礼仪繁琐,要从天不亮持续到天黑,还、还有那件事也——

    宁安青的身体的确不好,宁安华也没强求。但既然她不去,她们是来送她成婚的,便不好撇下她出去了。

    宁安青便说:“姐姐带玉儿、松儿出去罢,有好玩的说给我听,我以后去。”

    林黛玉:“松儿去罢,我和小姨在家里。”

    松儿:“我想念书,想请小姨和姐姐教我。”

    宁安华:“……不然,我自己出去看看?”在城里也是被人追着请吃饭,她又懒得应酬。

    找她切磋可以,或许能震慑几个宵小之辈。

    ……

    宁安华每日清早单骑出城,傍晚才回,直到婚期的前日,才守在家里专心等待。

    西宁军中确实有好奇她武艺的人,但没人敢拦她的坐骑,自然也没人能和她切磋。

    前些日子还不觉得,直到这日姐姐早饭后没出门,宁安青才忽然有了将要成婚,身份转变的实感。

    婚期前一日晚上,宁安青赖在宁安华房里不肯走。

    像她很小的时候一样,宁安华把她抱了满怀。

    “别怕,一个月后我才走呢。”宁安华给她抹眼泪,“你若想我,我不能年年来看你,一定年至少会来一次,好不好?”

    宁安青摇头:“来一次太累了。我给姐姐写信,姐姐记得回就好。”

    宁安华笑:“好,你写多少,我回多少。”

    有姐姐陪着,宁安青没那么怕了。而想到明日大婚,大婚要做的事,姐姐给她讲的那些——

    她脸上烧了起来。

    宁安华揪她的脸:“还有什么不懂的,我再给你讲讲?”

    宁安青慌忙摇头:“不必了,我都懂了的!”

    宁安华想了想,她确实是讲得挺全了。

    天已二更。她用异能让宁安青睡沉,最后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

    弓九精于医术,仪鸾卫里最不缺药材,她已经尽力把青儿的身体调养好了,应该不必太过担心。

    ……

    不到五更。

    宁安华叫起宁安青,等檀衣、菊露等给她洗完了澡,她亲手给她穿上嫁衣,梳飞仙髻,戴点翠大凤冠。

    宁安青第一次戴这么沉的发饰,被压得身形似乎都矮了半寸。

    宁安华安慰她:“你们在外面,不用入宫朝贺,几年也就这一次罢了。”

    宁安青都不敢点头了,只用眼神示意她明白。

    天大亮。

    亲迎队伍到了。

    连西宁将军、金泉总兵等高阶武官都跟来迎亲。不算大的正院里挤满了人。

    宁安硕远在南海,宁潇和副典卫便也充作亲兄弟,和林黛玉、松儿、檀衣、菊露等一起拦门。

    弓九好容易把前面的关卡都过了,连作“催妆诗”的一关,也提前死记硬背了许多诗在腹中侥幸过关。

    但他进到跨院里,知道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房门开启,出来的不是新嫁娘,是一身暗红劲装,手握长刀的宁安华。

    弓九躬身一礼,从亲卫手中拿过兵器,亦是长刀。

    此时,他不称呼“姐姐”,只唤:“郡主。”

    大喜的日子,宁安华不吝啬笑容:“去年你在我手里走了一百八十招,我认了你这妹夫。可今日要把人接走,你得再从我手下走二百招。我才能放心把妹妹交给你照顾。”

    弓九越众而出:“是。请姐姐赐教。”

    一起来迎亲的武将们都专心看这场比试。

    ……在西宁军中几无敌手的慎勇伯,却在清熙郡主的节节攻势下,应对得艰难。

    光看那张能勾人心魂的脸,谁能想到她有这份本事,下手还这般不留情面?

    二百招结束,弓九只能以刀拄地喘·息。

    宁潇率人捧上面盆巾帕茶水。

    弓九擦了脸,把茶水一饮而尽,整理衣襟,对宁安华抱拳:“不知姐姐可还满意?”

    宁安华笑:“很好。”

    菊露和英莲一左一右扶着宁安青出来了。

    宁安华亲自抱她上花轿。

    这桩婚事办得虽不奢华,却热闹庄重,还有一处礼节与寻常婚事不同。

    ——弓九请宁安华一起到了督军府,请她上座,以亲长的身份,受他和宁安青的叩拜大礼。

    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

    边关不比内地,宾客们吃过杯水酒,饭饱后并不多留,便各自告辞。

    宁安华和弓九一起送宾客们离开。

    最后一位客人也走远了,宁安华便让牵马来,对弓九说:“你进去罢,我也回去了。”

    弓九原本还等着姐姐叮嘱他几句,比如……青儿身体不好,让他不要急·色等语,哪知姐姐说走就直接走了?

    身后的屋子里有他才成婚的新妻,是他曾经不敢抱有奢望,只希望能看到她平安喜乐的小姑娘。

    快一年没见,她长高了一寸两分。

    姐姐是相信他能控制住自己,还是、还是说——

    弓九心中一半是紧张激动,一半是不敢相信。

    他身上沾了酒气,便重新洗过澡,换了一身新衣,才走向后院。

    他从没觉得自己身子这么轻飘飘过,像脚踩棉花一样进了新房。

    ……

    日落西沉,弦月弯弯。

    宁安青的腰·肢很细,细到还没有弓九的手掌宽。

    弓九神色隐忍,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滚落。

    他几乎用尽平生最大的忍耐力,哑声问:“是这里吗?”

    宁安青声音细细:“嗯……九先生,再轻一点,向下一点……”

    ……

    宁安华看着挂在枝头上的弦月。

    分明是同样的月光,因为心境不同,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左手搭在屋脊上,右手拿着酒囊。酒囊里原本盛满烈酒,已经空了一半。

    她早已不会醉了,但现在,她主动让异能的运转速度变慢。

    她想醉一场。

    安硕、青儿,孩子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

    宁潇爬了上来,落在她身旁。

    宁安华把酒囊递给他:“陪我喝两口?”

    宁潇犹豫了一下,没接:“怕冒犯郡主。”

    宁安华无所谓地一笑:“那就去拿新的。”

    她眉心放松,眉尾的墨色几乎要顺着鬓角延到黑夜里,肌肤在月下生光,红唇微润,还沾着些许酒液……

    宁潇本便不敢看她的眼睛,现在更是连她的衣角都不敢看了,慌忙跳下去拿酒。

    ……

    卢芳年在驿馆的灯下写信。

    她离京将要两个月,再有不到十日,便能抵达父亲的任地。

    今日是青姑娘成婚的日子,她不能亲去。但她年内回京,或许还能赶上玉儿成婚。

    娟秀的字迹显现在信纸上。

    “这段日子我才觉得,嫁给他其实很好。”

    “若在别家,相夫教子,自是平稳安乐,但还有谁能许我远行数千里看望父母,如此自在?”

    “不知郡主在金泉关见到西北风光如何。我在云贵若遇奇景,必会对郡主详述……”

    一封信洋洋洒洒数千字,写完时夜已极深。

    卢芳年等信上的墨迹晾干,才收在信封里。

    有人轻轻敲门:“属下李正则。见夫人房中尚有灯光,冒昧来问,是否有要紧的事?”

    这段日子多亏他照顾周全,两人也算熟了,卢芳年便没让丫头们开口,自己在门内说:“无事,这便歇了。你去罢。”

    李正则恭敬道:“明日五更便启程,请夫人早些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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