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好看成这样?”张钊显然不信,“钊哥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他叫什么啊?”
陆水安安静静地站着,如果人的耳朵能听到对方心里的波澜,那张钊此时此刻一定已经被震聋,惊讶于他平静外表下炙热的惊涛骇浪,以及能够将人溺毙的暗涌。
“顾风。”陆水说。
他瞳色极黑,长年累月扮演病人已经入戏太深,目光总是空洞呆板,活像一个眉目精致但无生命力的大号人偶。可是在提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眼神被短暂激活。有了一瞬闪亮,流星似的,很快又坠入眼底的黑暗。随着喉结凸起滑动,他的心情在这两个字的作用下仿佛产生了水面共振,哪怕强压下去仍旧回荡不止。这是他不曾开口言说的隐秘快乐,也是藏在游泳池的漩涡,轻而易举将他吸入水下。
暗恋队长几年了?
10年。
陆水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早熟,但是7岁就开始有意识地喜欢一个人,可能过于不科学。那时候的“喜欢”中大部分是崇拜,跳水队里将近100个小学生,当时顾风就已经是队长了。他游泳不喜欢戴泳帽经常被教练批评,还会坐在3米板上看10米台,再转过头和自己说话。
“你敢上跳台么?”
陆水当时坐在3米板的滑轮处,低头看向水面。他肆无忌惮地偷看水中倒影,他还想说“敢”,可是还没开口,顾风已经开始走板,随后笔直地落入水面。
训练艰苦,陆上垫和弹网将小运动员的生活填满,冰凉的皮肤触感侵占了肢体接触的回忆。陆水又想起入队的第1天,教练将自己的曾用名写在花名册上,交给顾风点名。
顾风那时候不认识四个水这个字,直接跳了过去。
别的小朋友点完名就下水,自己站在泳池边,和顾风面面相觑。一个不知道那个字怎么念,一个仍旧固执地等待点名,那就是他们充满戏剧性的第一面,交织的宿命从此拉开序幕。那天,陆水记住了他的眼睛,像是平行四边形,是很少见的形状。
哥哥的眼睛是下垂眼,队长的眼睛像是小狐狸。
“你这个字太难了。”最后顾风给生僻字标上拼音,“我叫你四水可以么?”
陆水攥紧手里的泳裤,长久沉默之后露出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笑容。
“可以,我哥哥也叫我四水的。”
“四水?四水?”张钊打断了陆水的回忆,“你不是还要跳水吗?”
“嗯?哦,是。”陆水从回忆中抽离,动作慢了一拍。扮演疯子很辛苦,后遗症是他总会无限度地沉浸于一件固定的事,然后记忆不断下沉,很难回神,有时候脑袋里很乱。他刻意矫正这样的下意识行为,这让他很苦恼,于是注意力赶紧重回张钊的身上。
张钊的上半身放松,可是双腿却持续紧绷,右脚踝仍旧保持着站定的姿态,情绪活跃,判断结果是右下肢有伤。
所有的身体反应和微表情都成为陆水观察的信号,他可以单单通过观察来判断别人的状况。张钊是一个很好的交流对象,可以帮助自己快速回归正常,不仅因为他健谈开朗,更因为他没有戒心。
或者说,对自己没有戒心。警惕性较差的人不构成威胁,危险性暂时为零。
想通之后,陆水打开头脑里的《人类观察手册》,将张钊从“待定”那一栏移到了“审核通过”。
这个手册他还有一个实体本,记录了主要的社交构成。
“走吧,钊哥陪你去训练。”张钊眼里的陆水就是个不太正常的小孩儿,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从头到脚被当成数据分析过了。
陆水点头,带张钊走到跳水台附近又把西瓜还给他。张钊找到2层的空座位休息,观察跳水馆里的配置。他从小在跑道上摸爬滚打,这是第一次步入水下世界,可是看着看着他就发觉不对劲,四水怎么都轮不上跳台。
他太安静,又乖,不争不抢地乖乖等着排队,又总是入神地思考什么。本校学生可能还会让他,外校可没那个习惯,蹭蹭蹭往上走,结果就把他的位置挤远了。
又看了两分钟,张钊火冒三丈地下来了。他没那么好的脾气,每个细胞都是火星,一触燎原。正当他准备替陆水主持公道时,陆水默不吭声地转了身,又一次走向游泳池。
“你干嘛去?”张钊跟着。
“跳水排不上,我想游泳。”陆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不太自然地回身看张钊。
张钊也停住了,不懂他要干嘛。
陆水在组织语言,正常人的交流方式有来有往,他应该和张钊解释。“今天不是规定训练日,可以休息,我不是非要跳。”
“哦。”张钊点点头,歪了下脑袋,“所以?”
陆水开始皱眉毛,皱起来仿佛陷入巨大的苦恼。这确实是苦恼,因为以前交流的对象就是哥哥和顾风,而这两个人都不太需要自己解释。
他只需要喊一个“哥”字,哥哥就能明白话里话外所有的意思。
“所以现在我要游泳。”陆水干巴巴地解释起来,“我会从现在游到5点半。”
“哦。”张钊再点点头,他听不懂陆水的画外音,只能再问,“所以?”
陆水眉头紧蹙,两只手虚虚地握了握拳,当正常人为什么这么麻烦?正常人都说这么多话吗?
“所以,你可以等我,也可以先走。”陆水低着头,一秒钟都不想在陆地停留,他急于回到水下那个沉默宁静的世界,“你不要打断我。”
“明白明白。”张钊这才算完全懂,“就是你训练不喜欢被干扰,对吧?我也是。”
陆水这才呼出一口长气,放松地“嗯”了一声。他不喜欢被干扰,如果游泳被打断,会生气一整天。
张钊虽然听不懂自己的语言,但是有一点非常好,他说到做到。接下来的两小时陆水没有被打断,游得畅快淋漓,他喜欢水里的清凉,最擅长自由泳和潜泳。而这段时间张钊也在观察他,时不时拍两张照片给陆水的操心哥哥发过去,同时也有所收获。
陆水站在旁边都不能说是小弟弟,有时候像个小妹妹,但其实是一个很霸道的人,和外表不一样。运动员都有自身的气形,训练、赛风、人格三合一,不可能单独分开。一个赛风谨慎的人私下必定小心,一个性格不驯的人比赛必定狂野。陆水在水里很凶猛,异常的霸道。
他看上的泳道就是他的,领地意识非常强。他的潜泳更像一种巡视,观察着水下的一举一动。
张钊现在有点明白了,怪不得陆水他哥求这个求那个,四处托人照顾弟弟,四水他应该是受过剧烈的刺激,乍一看挺正常,接触下来会露馅。
跳水项目是国内强度内卷天花板,赛事多、对手多,加上体院本身就是一个慕强的竞技世界,每个人脚下踩的都是别人的梦想,弱肉强食,空气里四处充斥着对抗性的荷尔蒙,陆水的大学生活何止是惨烈,简直是天坑开局。
张钊叹了一声,替他发愁。
等到5点半,陆水准时离开泳池,很守时。他先去更衣间冲洗、换衣,吹干了头发再出来刚好6点整。这时,体院的天空涂了一层浓墨重彩的瑰丽火烧云,很多人都拎着冰西瓜和薄荷水回宿舍了,他跟着张钊离开跳水馆,走向北食堂。
“对了,一整天都没看见你队长啊。”张钊忽然说,六菜一汤呢?
陆水又被张钊的声音打断,从一段深度回忆里脱离。他认真地推理了一番,今天不是规定训练日,队长这个时间肯定在宿舍睡觉。
队长是很爱睡觉的,每天晚上10点半就睡了,没事也会回宿舍睡觉。他训练时异常高效,像标准的运动机械,高效率执行力背后的原因……也是他想早点搞完,早点睡觉。
他们一起去别的城市比赛,其他队员白天都出门游玩,队长开着16度的空调在酒店睡觉。陆水很想出去玩的,可是队长睡了,他也就睡了。
而且队长很怕热,最怕晒,晒十几分钟就会不舒服。
刚好自己也是,只要想到这个共同点陆水就会很开心。大一军训,体院唯二两个在烈日下站军姿中暑的人就是他俩,自己和队长一起去了医务室,喝下了同一款解暑的药水。
军医还嫌弃他们,说,怎么女生都没中暑,你们两个男生倒受不了了?你们不是北体的吗,运动员到底行不行啊?
队长当时没回答,陆水也就没有回答,他不清楚女生行不行,反正自己要难受死了。两个长期泡在水里的人都是靠空调续命的,在游泳池里他们都会避开被太阳直射的泳道,皮肤总是凉凉的,像水生动物。
那天,他们并排躺在医务室里,呼呼地吹着空调,等到中暑的症状好些,陆水转过脸想和队长说话,可是队长又睡着了。
陆水不记得他们睡了多久,但是那款解暑的药水不难喝。
“四水?四水?”张钊不得不碰碰他的肩膀,孩子又不吭声了,真愁人。
“哦,你说,我在听。”陆水睁着大眼睛说瞎话,忽然目光定在某一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小了一圈。但是他表情当中多了“神采”这一成分,即便变化很小,但张钊还是观察到了。
张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北食堂的门口,听到四水轻轻地自言自语。
“队长醒了。”陆水说,很少有表情的脸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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