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顾风又一次掐住了陈智明的喉咙。
“顾风你放开他!”顾云承认弟弟是完全失控了,他完全拉不住顾风,“你他妈再这样会杀死他!”
先不说打不打,他宁愿弟弟发疯一样打陈智明一顿,自己肯定也会帮忙。别说是顾风,顾云自己都快要气死,这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份不可思议的恶心。居然真的有人不是人,仅仅是披着一张人皮而已。但眼下自己必须保持一份理智,尽管这份理智也不剩下多少了。
“顾风!”顾云再一次拉扯起顾风的袖口,“松开,听我的,你先松开。”
然而顾风根本没有了反应,他眼里的仇恨已经烧到了陈智明的身上,只想将人原地火化。
“为什么要伤害他们?”顾风听到自己在问。
他真的想不明白,这几天一直在不断思考,自我折磨,却总是想不通陈智明究竟为什么能作出那样泯灭人性的恶行。陈双和四水当时只是小孩子,还是他亲生的孩子,他哪怕还有一丁点的人性呢?
“为什么?”顾风贴近了陈智明的脸,看着他在自己手里逐渐失去意识。他明明就是一个人类,却鬼都不如。
顾云只能更用力地掰动弟弟的手,他们从小打到大一直没分出胜负,谁也没能占多大的便宜。但此刻顾云惊然发觉自己已经拉不住弟弟了。
“顾风你冷静点!”顾云后悔了,也后怕了,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同意这狗屁的计划,他一开始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你不能杀了他!”
杀死他?顾风和陈智明面对着面,但是俨然有一道巨大的沟壑无法跨过。这10年来,原来陆水每次回家都要见这个人,自己每次和四水说完“再见”,他就要回家见这个人!
“你杀了他,你这辈子就毁了!”顾云一秒都不敢放松,陈智明看着已经毫无反应,连反抗都不会了,“你杀了他你让我们怎么办!”
终于,弟弟的手让他掰开了,顾云抓准这个机会将陈智明揪过来一把拽到了地上,随后往旁边横了一步,他挡在两个人当中,暂时将他们分开。
再次呼吸的感觉只令陈智明一直眩晕,四肢软到感觉不到。明明那么渴求空气但疯狂的吸入仿佛没有了意义,呼吸道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耳边什么都听不到,耳道里全都是毫无意义的轰鸣声。喉结的疼法相当于被人捏碎,他宁愿忍受这疼痛也要喘气,此时此刻唯有求生欲。
什么恐惧、求饶、自尊……全部都不如一口气重要。
而顾风仍旧想要往前一步。
“顾风你听我说……”顾云看到陈智明还能喘气就放心了,现在两只手死死扳住顾风的肩,“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你别这么疯!你想想后果!”
顾风双臂不住地颤,因为方才持续不断地发力,也因为即将冲出胸口的大团情绪。
“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想想。”顾云今天必须把他劝住,否则自己盯不住弟弟的时候就会出大事。顾风不看过来,眼睛只盯着地上的人,顾云就将他的脸掰过来。
好笑,他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吵架,顾风嘴笨些,反应速度又比自己慢一些,吵架吵不过,抢东西也抢不过。生气之后也不哭,但就是不说话。
“你想想爸妈,想想你自己的前程,想想四水,想想你身边的人。”顾云拼了命地让他看自己,“爸妈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大姨和大姨夫那么疼你,你和四水还要去比赛,对不对?你们在一起跳了这么多年,你不要他了吗?这些人你都不要了吗?”
顾风还是没听见,眼神也没有聚集的征兆。他只看着陈智明。
“想想我,想想你哥,你出事了你让我怎么办。”顾云猛地拍了拍他的脸。
随着身体的晃动,顾风的注意力终于被他拍了回来,但好像灵魂还在外面飘着,整个人游离在神思之外。
“哥。”顾风的右手缓缓地抬起来,指了指右胸口,指了指他们两个自从分裂起就开始长反的心脏,“我这里很疼。”
顾云顿时抬起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母同胞,弟弟什么感受,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在一个地方长大,10个月里吸收一模一样的羊水,脐带绕在对方的身上。医生说分裂再晚些就是同一个身体了,b超成像里他们都是面对着面,像是互相嫌弃又依依不舍。
现在弟弟说心里疼,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能怎么办。
顾云慢慢地让开了一条路。“那你动手吧。”
顾风面前再也没有人阻拦,只需要两步就能走到陈智明的身边。
“你动手吧。”顾云重重地喘气,像是在下定注意,“你把他掐死,反正监控视频里咱们两个也分不出来,我替你认。”
灯光下,顾风一动不动。
“反正我从小也抢了你那么多东西,不差抢这一回。如果警察问你,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顾云和顾风看着反方向,摇了摇头,“去吧。”
陈智明刚刚从耳鸣中清醒过来,可是听到的却是这样的话。现在他已经丧失了做人的体面,站不起来,爬也要爬走。他一点点地挪动可是却收效甚微,因为四肢没有一块肌肉能用得上,还在缺氧脱力的影响里,只能在原地蠕动。
楼道里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每一次的呼吸,都让顾风想起在水下的憋气,还有浮出水面换气那一刹那。自己和陆水从跳台一跃而下,浮出水面,正对面就是他们的积分榜,每次轮跳后都要紧张地看排名,看小数点,在心里算分。
四水说,他们的征程才刚刚开始。四水还说,这回去分赛站没有拿到牌,不高兴。
顾风也仰起头,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太阳穴滑下,喉结也跟着上下滑动。紧接着滚热的泪滑至耳根,他仿佛听到了水声,转瞬间身体离开了这个楼道,变成了游泳池里的一抹身影。
池水冰冷,但是他喜欢又熟悉的温度,高三的上半学期结束了,他终于来到了不得不面对的这一步,面临下半学期的体考和择校。池水清澈,入队那天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眼前,时间凝固,其实这些年什么都没变过。
但也变了。
自己和陆水的心愿都没实现,两个人一起成为了队里最高的队员。长高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顾风用了两年才接受这个事实,并且适应了不那么轻盈的身体。好在男生的发育也伴随着肌肉和骨骼的强大,他们比女队员幸运一点点。
几个来回的自由泳,烦恼并没有因为运动制造的内啡肽而离开自己的身体,还有很多不确定让他烦恼,未来的分叉路藏在雾气里,根本看不清楚。这时,放在岸上的运动包里响起了手机铃声,这时候会有谁打给自己?
顾风游过去,却没上岸,干脆扒住游泳池的边缘将手机够了过来。
“怎么又是你?我在训练,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顾风非常不悦,怎么又是这个屈南。他是最近这半年才频繁出现的,经常陪着陈双来接陆水。他凭什么和陆水说那么多话?没看到陆水根本不想回应么?
“顾风,我是屈南。不是我找你,是陆水,陆水找你。他和你有话要说……”屈南的声音有些急躁,又流露出不太自然的耐心,仿佛在焦虑,但更显然在劝谁。顾风一阵疑惑,四水?四水为什么这个时间会和屈南在一起?
他如果找自己,为什么不主动直接打给自己?还要通过屈南的手机?
可能不是真的,屈南应该是在骗自己吧?顾风满心疑虑,但还是试探性地开口:“陆水?陆水?你找我?”
问完之后那边是一阵安静,并没有人回应。于是顾风更加笃信这是屈南的花招,他好像看出了一些什么,看出了自己和四水之间隐秘的细节,不然他干嘛总是问自己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是顾风还是不愿意直接挂断电话,迷雾已经蔓延到眼前,甚至冰冻了他周边的池水,将他牢牢地冻在了水面上,只有上半身还能活动。但对未来的渺茫感成为了一只手,随时随地可以将他拉入水下。
他需要陆水的一句话。
陆水还没有给他回话。
“陆水?陆水你在么?是你么?”顾风再问,从来没在池水里感觉到如此寒冷。手指尖的血液循环全部停止,他开始怀疑陆水不给自己回应是变相的拒绝。
这些天陆水总是躲着自己,他是不是真的要走了?他会不会离队?不跳了?或者和别人组队?为什么不理自己呢?
顾风忍不住地瞎想,等待命运的发落,直到手机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在……”声音很小,但是陆水。
顾风瞬间捏紧了手机,千言万语冲出口又被压下去。“你没事吧?
又是几秒钟的安静,手机的另一边不知道在干什么,但陆水仍然回应了自己。
“没。”
他还在,没事就好,顾风缓了缓,心跳开始加速,血液仿佛要用沸腾的流窜来对抗周边的冰冻。大雾就在水面上浮动,顾风头一回发觉看不透这池水。
他如同深入池底,急需打捞。“那就好。下周训练来早一些,咱们要开始体考冲刺了,我不希望队里有人落下……今年寒假有冬训,你来么?”
你来么?
我在小纸条上给你写了。
我想报北体院,你愿意和我考一个大学么?如果愿意的话,冬训就跟我一起吧。
我还想和你一起跳水,如果我们将来报考同一所大学,是不是就有希望跳一次双人跳台。
所以……今年寒假有冬训,你来么?
这一秒里顾风不止是在问冬训的安排,也在问他们接下来将近10年的运动生涯,是在问他们两个人牵扯在一起的未来。陆水暂时没说话,顾风自然也不敢追问,方才冻在池面的冰好像冻到他的手指上了,指腹有轻微的麻痹。他只能深呼吸,憋住气。
“我……来。”陆水回答仍旧很小声。
雾气猛然消散,冰面一瞬融化,血液重新加热,顾风听到四水说他来。
他会来冬训,会和自己参加一个月的加训,等到下半学期他们会一起参加体考,半年后他们会一起迈进同一所大学的校门,年龄虽然已经过了青年组,但他们的竞技生涯正要启程,会站在跳台的两边,一左一右,一个不少。
陆水说他来,得到回应的顾风靠在池边,用左手抓住了一把透明的水。这一刻他们同时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和对方走同一个方向,未来清晰可见,他们义无反顾。
楼道里的灯光闪动几下,将顾风闪回了现实,他看都没看还在地上蠕动的陈智明,转身走向下楼的方向。
“你干什么去?”顾云不敢让他单人行动。
“我回学校。”顾风说了一句,跑下了楼。
“喂!”顾云没叫住他,怎么说走就走?难道亲弟发疯了?
但好在面前这人没死,于情于理顾云也不想陈智明死,死对于他而言太便宜了。对付这种人,弟弟那颗运动员的大脑就不够用了,还是得自己来。想着,顾云走到陈智明旁边,坐在一节台阶上:“说吧,自己都干过什么事。不说也行……不过你不想你两个儿子来找你吧?”
顾风没开车,离开大厦之后漫无目的地跑了几百米,之后才慢慢停下。他只是忽然很想回学校去,跑到力竭才想起来可以叫车。等到网约车到了面前顾风赶忙坐进去,刚好接到了四水的电话。
“喂,队长,我要见你。”陆水站在北体院的北门门口。
“我马上回去了。”顾风语无伦次,“我马上就回去了。”
“好。”陆水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打这个电话,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我在校门口。”
“我马上到。”顾风说。
“那我等你。”陆水回答。
通话结束了,陆水转身看着体院的大门,看着他们学校的名字。
风有点冷了,陆水靠着路边的围栏等待,忘记时间流逝,忘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他只觉得很冷,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手机的铃声,玛卡玛卡唱起来的一刹那他已经接通:“队长。”
“你在哪里?”有点堵车,顾风放弃了几个路口,提前下车了。
“还在校门口,你呢?”陆水慢慢站直。
“我在东边的十字路口。”顾风跑着。
“好的。”陆水说着迈开脚步,他们都没有挂断电话,都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他们不断靠近,顺着平时走过无数次的小路拼命奔跑。
不知道那一滴雨水先滴落到谁的脸上,又或者是一起。
陆水看到顾风了,那身衣服挺好认的,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忽然间很想回来,回来找一个人。
顾风也看到他了,加快了脚步。
终于,陆水跑到了顾风的面前,直接扎进了顾风的怀里。一个身高如此高的男生做出这样的举动非常不小鸟依人,但陆水已经什么都顾不上。埋头扎进队长的脖颈里,周边只有熟悉的气味,他好干净。顾风像是心里缺失的一块填上了,用力地收紧手臂。
颈窝很快就湿润,液体带有温度绝对不是雨水,而是陆水肆意蔓延的泪水。泪水带有生命力一样寻找着顾风颈动脉的流向,顺着血管流进了领口,流进了顾风的血里。顾风像抱着一个完全没反应的人,连哭声都安安静静。
天空中飘起细雨,雨水细如牛毛,密密织织地打在他们的衣服上。
慢慢的,陆水的肩膀才开始颤动,他终于不再强忍哭声,想起了正常人该怎么样哭。他不是有病,他不是疯子。
哽咽像是从鼻腔里发出,又像从嗓子里面出来,早熟的人一旦缩回童年时代,连哭声都格外像小孩子。
面颊已经湿了,陆水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哽得难受。泪水从慢慢流淌变成大滴掉落,哭声从微弱开始,他尝试着哭出来,让世界知道他很难受。直到最后一声咳嗽,陆水在队长的怀里放声大哭,如同他出生的那一天。
立春后的首场小雨飘然落下,寒冷的冬天终于退下,冰冻结束了。
河岸边,屈向北捡起了陆水没来得及拿走的运动包。
杜英哲浑身湿透躺在岸边,还有气,今天暂时放过他。刚刚陆水匆匆忙忙地跑了,肯定是回了学校,屈向北将散落一地的书本挨个塞进包里,打算赶紧给送回去。突然间一个很旧的本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已经完全摊开了,四水的字迹清秀整齐。
屈向北原本不想看,毕竟这是四水的私人笔记,但上面还有顾风的名字。
视线只是一扫而过,屈向北一不小心看清楚了上面记录的那一页。
顾云开车赶到北体院门口时也在打电话:“我跟你说我心脏病真的犯了,你赶紧出来送我去医院。”
“你犯病了为什么还能开车啊?”水泊雨虽然不信,但还是早早等在校门口。
“我带病开车啊,你到了吗?”顾云将车停在路边,下雨了,校门口只有几个人。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水泊雨,和站岗的安保人员蹭一把伞。
“你看,我就说你没事。”水泊雨一看到顾云来势汹汹就知道自己被他骗了,转身要走。
“不是,我心脏真的不舒服……你回来!”顾云伸手抓住了他,水泊雨吓得赶紧甩胳膊。
“你在学校门口拉拉扯扯。”水泊雨吓得原地乱跳,“你松开。”
“我不松开,除非你……”顾云还没说完,下一秒后背被人用书包抡了一拳,抡得他踉跄了两步。
这回可真是差点给他暴打到心脏病发作。
“顾风!你!”屈向北已经把那几页《人类观察手册》看完了,顾风居然偷偷带着四水做了那种事,竟然还不和四水确定关系。转眼又和另外一个男生拉拉扯扯。
顾云揉着后脑勺,一个猛回头。“我艹,你谁啊?”
水泊雨愣住两秒,跳到两人中间挡住顾云:“屈南你干嘛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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