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户正想问差事怎么办,却见头儿已经三步并成两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眼前了。
这么急切?
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也许是有重要的证据,或者她知道什么非常重要的消息,更有甚者她或许就是头儿事先安插在这当铺的细作。
何千户心里疑惑对那个姑娘疑惑重重,但不得不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能在头儿手下办好差事的,能干不说,首先得是个狠人。
他见过衙门里被头儿破格录用的高大强壮的女仵作,可以一面填尸格一面大口吃红烧肉;也见过头儿亲自操练的打破脑袋都不吭声的女百户,一拳头能击碎四块砖。
今日这当铺的女细作他没照过面,或许是个十八般武艺皆精通的女侠士。
头儿手下能人无数,何千户心里痒痒想要马上见到这个威武的女侠士。
至于其他可能,如哪家的千金贵女,何千户根本没往处想。
一来没有哪家贵女会亲自抛头露面来当铺,二来没有哪家贵女敢在头儿办差的时候撞上来自讨苦吃。
这样想着,想要在案子里继续立大功的何千户,直接兴冲冲跟了进去。
然后……
他看见了什么?
不不不,他什么也没看见。
头儿可以当锦龙卫第一狠人,却不会做一个登徒子!
他发誓,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就被头儿狠狠一脚给踹了出来!
里面哪里有什么威武的女侠士,只有一个纤细柔弱的姑娘,她正被狠狠摁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然后,他的上封镇抚使大人正蹲在地上,大喇喇地脱人家姑娘的鞋袜……
“江……大人,真、真的没有大碍了!”云曦有些尴尬,想要缩回脚却被人牢牢攥着。
腊梅和赵妈妈被其他人带走了,她转头四顾,发现连个帮忙解释的人没有。
“……真……没……没事……了……”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一下就就把她的脚握在掌心。
她的挣扎根本无济于事,掌心和手指边缘的薄茧摩挲还让她有些痒。
总之,云曦十分难受,却只能发出蚊蚋一般的声音,算是发出最后的抗议。
她刚才面对无赖掌柜的气定神闲早已消失无踪,低着头微微红了耳朵,不敢看眼前蹲在地上给她看伤的男子。
“莫要乱动!”男子声音低沉,带着微微训斥,板着脸微微不满地皱眉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捏着她的脚反复查看她的伤势。
这认真仔细的架势,和之前腊梅请来的女医很相似。
但他神态很严肃,态度还颇有几分强横霸道的专/制,看个伤和就像在办差。
/
这么想着,云曦耳朵上微微的烫热这才渐渐散了。
但如今不比从前年少了,应该要提醒他注意了,云曦心说。
可这念头一起,云曦心里又马上否决了。
他什么身份,自己什么身份?
说不定自己尴尬不已的时候,他只当自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手下。
何必言明……
“伤口处理还算得马马虎虎,但若是没有好的伤药,还是会留疤!”江洵抬头,惯常狠厉的眉眼收敛了几分,但还是略带着几分隐隐的凶狠,不满地看向云曦,他左手用力握着云曦的脚,一手手指重重戳着早年留下的淡淡疤痕,“你看,那些就是处理不好,以后都很难去掉的疤痕!”
云曦感觉脚都要被捏断了,被粗鲁戳中的脚心还痒得不行,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上竟然染了一抹薄红。
莫不是真当自己是罪犯了,在这给自己上刑呢!
云曦又羞又恼,脚又挣不开,只好略大声地争辩:“我真无碍了!”
江洵刚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听她又狡辩起来,眉头就深深蹙起,将瓶子往边上椅子“砰”得重重一搁,然后像是看着一个惯犯一样严厉地审视着云曦。
“无碍?就像上回一样无碍?”江洵沉声质问。
不是他信不过,而是眼前之人有过前科。
云曦被说起上回,马上低了头抿紧嘴唇,不再做声。
“你只说稍稍崴了一下脚其他无碍,等我发现时,你的脚踝因为骨头错位已经黑紫一片,肿得像馒头一样。脚底水泡破了,血水差点把鞋袜浸透,若不是我发现得早,你如今就是一个瘸子!”
江洵冷着脸狠狠教训云曦,似乎把她当成了他手下的糙汉子,说话丝毫不知收敛。
是啊,你发现了,然后把我当成麻袋扛在肩上疾行了几个时辰,发现我差点晕死过去才将我背在背上!
云曦委屈瘪嘴,心里狠狠怼他,却不敢再说话。
见面前姑娘不说话了,以为终于被他说得服气,江洵压下心里微微上涌的怒意。
说道底,这伤还是为了救他。
这么想着,他动作稍稍放缓了几分。
可江洵认为的放缓几分,在云曦而言完全还是粗鲁至极。
他飞快地扯开了原先医女包扎好的布条,打开药瓶手指随意挖了一大块就往伤处上涂抹。
涂得倒是厚实,可来来回回地往伤口上戳,云曦疼得眼眶都红了。
然后,云曦看见江洵又如法炮制,“刺啦”一下又从里衣上撕了长长布条,一手捏住她的脚,一手和以前一样往她脚上熟练至极地包扎起来。
江洵带着伤口的手指修长又有力,云曦感觉自己的脚不是被布条绑了,而是被铁丝绑了。
牢固是牢固了,可绑得这样紧实在太疼了。
云曦却不敢说话。
“绑得有你伤得疼?”
“少在那里啰里啰嗦地狡辩!”
“我会包扎伤口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云曦回忆起自己几年前就见识过江洵对自己手艺的自信,和对她态度的不信任。
那时候他也才十六七,性情中还带着几分肆意张扬,不似现在这么说话冷沉沉的。
她只能咬紧牙关不说话,免得又被教训。
她抬头,把眼泪狠狠憋回去,想要转头四顾一下来尽量忽略痛感,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眼前男子的细细密密的胡茬,和脸上好几处似乎根本没有处理过的皮肉伤。
发冠倒是极为精巧的玉冠,但头发好像束得有些凌乱。
视线又移到他的手指,上面也有几处伤口,也同样没有没有处理过。
再看他腰腹处,只能隐约感觉有些鼓囊,她猜测里面应该牢牢缠紧了好几圈布带,她似乎能想象得到,他面不改色地给重伤的地方涂抹伤药,然后一圈又一圈狠狠把自己“绑”起来。
被水涡冲击一下就血流如注的伤口应该极为严重,可他却已经又再办差了……
云曦在心里说服自己江洵江大人虽然粗鲁了一些,但的确是好意,这么想着,脚上也不怎么疼了。
她视线又往上移,只看见了带着伤口的俊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眸正专注手中动作,倒是敛去了几分狠辣。
只是那眉宇间常年形成的冷肃,让那微微翻卷的长睫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刃,看上去还是有些骇人。
云曦想起了京中关于江洵长相的传闻,说他继承了父亲的一双凌厉凤眸,比她母亲京城第一美人昭云郡主还要耐看几分。
可云曦却细细打听了才知道,江洵好看归好看,但从小日子过得惊心动魄,养成了他随意至极的生活习性,再好看的脸也被打了几分折扣。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对上了一双微眯的狭长凤眸。
云曦情不自禁眨眨眼,不自在地像是回避了几个瞬间的注视。
那眸子太过厉害了,似乎生来就是审视江洋大盗恶贯满盈之徒的。
被他注视的一瞬间,云曦仿佛被一道厉光直直射进了眼中,让她心神剧震,待她回神已经直刺心底。
没有任何魑魅魍魉能躲过这双眼睛的注视和探查,没有任何心机诡计能避过这道视线的审视和质问。
云曦心底藏得很深、连自己都以为已经忘却的情感,几乎就要暴露在这道让人胆寒的目光中。
她只在深夜梦回中才会回忆那尚不算宽厚的肩膀,却牢牢护了她最后也是最危险的路程;
也只有在不经意间,她才敢略略记起有个素昧平生之人为她杀了最后一个恶人,还保全了她的名声。
不仅是因为事情不能声张,更因为身份实在悬殊,云曦根本不敢让自己心中多生出哪怕一丝不该有的旖旎。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期间还经历了父兄的离世、一年的守孝、除服后与继祖母一家的明争暗斗,如果不是再遇见,云曦差点都把自己骗过去了。
可是,危难救赎,年少穆艾,甚至被粗鲁地呵斥和包扎伤口,像麻袋一样扛着走过最后一段危险的路程,都曾经深深印刻在她心里,无论哪一样都不是能轻易忘记的。
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像是春日午后温柔阳光下翩翩起舞的彩蝶,突然悄悄飞来了手心,那不可思议的轻盈柔软,只要想起来就会让她整个人都觉得被深深触动。
但不止父兄,连她自己知道两人身份犹如云泥,努力深藏,倒也慢慢淡忘了。
眼下,却因为那一道目光,她珍藏的某些东西差点就要大白天下,被一个最不想发现人的直直地一眼看穿!
云曦心间瑟瑟地颤抖了一下,像是罪犯被当场抓包的绝望瞬间笼罩全身,背后细细密密爬上了无力又虚脱的冷意。
可到底还存了几分坚韧,她马上偷偷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艰难地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
她强装无辜地回望,除了浓密的长睫微微抖动了几下,竟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江洵是什么人,锦龙卫唯二的镇抚使之一,手下光是专精严刑拷问的千户就有五六个,而他更是能从犯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看出谎言和欺骗的行家里手!
“你在掩饰什么?”江洵似是发现了什么,缓缓站起来,又慢慢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拷问。
压迫感被增,云曦脸色一下白了,她细心埋藏的秘密被发现了?
刹那间,后背全是冷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