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的尽头师父唤我“小琼儿”。我照常很是暴躁,抢走师父身前的酒杯,对他吐舌头做鬼脸。回去后用墨水在杯面画了个大大的猪头,趁着夜黑风高给师父放了回去。
次日师父对我吹胡子瞪眼,大骂:“曾琼!你可知我这杯子顶你几年零嘴的银两么?个胡闹的小兔崽子!”
我吓坏了,瘪着嘴认怂。我也没想到这颇木头杯子多值钱……木头,山上可多了,师父若要可不方便?
我心里边盘算着,等哪日做个赔他的便是了。
……
“小琼儿。”
“三思后行,行而毋悔。”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
……
倏然惊醒,还没来得及回顾,泪已顺着脸颊淌下。我瞧着窗外景象,已然是白昼,霎时掀开被子直奔议事堂。
行而毋悔。
行既已过,我尊重师父的选择。只是,我还想从阿娘那讨一个结果——关于师父的丧事。
我到时,议事堂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却反常的鸦雀无声。
我慢慢走至阿娘面前,未及开口,阿娘冷漠地看着我,平静地说:“阿兄有言,他死后勿要奠他。”
我震惊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蹙眉:“娘!你早知道师父的想法,对不对?”
“柳儿,你知道你师父他太……”阿娘眼里似有些无奈。
但就是没有悲伤。
“你知道!可你没阻止他,对不对?”
这时陈奶奶抓住我的手臂,摇摇头。我固执地撇开她,盯着阿娘。
“柳儿……”
我疲惫极了,不住地向后退。
“人命算什么?”
“娘,你,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我指着乌压压沉默的一片人。
按理我不该奢望他们会为师父说些甚么。因为师父独来独往,性格十分孤僻,说来他来与阿娘一同创起这个寨子,明明会出入各大场合,却如同透明人总是被忽略,甚至一些小辈从不知晓他。
我只是,我只是……替师父这独来独往的一生委屈而已。
阿娘不再看我,褚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牵着我往回走。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说:“老庄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不欲加旁物。老先生仙风道骨,逍遥自在,何苦为之?”
我笑:“我听不懂。”
他也笑。
沉默了半晌,我说:“褚一一,我想阿耶了,我们回去罢。”
“何时?”
“今晚。”
“好。”
“褚一一,师父还不知阿耶的苦衷,他至死也未与我阿耶和解,你说,这算是憾事么?”
“……”
“是的,师父死得不值。”我说服自己似的,自言自语,没在意褚珩的回答了。
“无论如何,人这一生都不能以死为解脱。”
我收拾好包袱,靠着床沿坐着,打量着手里边角打磨得圆圆的陶土碎片,心情复杂——这个碎片是褚珩师父摔碎酒壶之处捡回来的。他没说什么,掰开我手指放在手心后便走了。
还是褚一一懂我。
想到此处我不免又委屈一顿,打开包袱将碎片塞在包袱底部。
做完这一切后,我静静地坐在床上发着神。
直到夜色蔓延至足下,空山月上鸟空啼,我终于等来了褚珩。
一袭青衣的褚珩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有心情与他玩笑,我说:“我们干的是私奔逃命之事,不穿夜行服何以对得起这夜色?”
褚珩微微一愣,顺着我嘲道:“柳柳白衫紫袍,优雅稳重压夜色。”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内涵。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褚珩看着我,也在笑。
我忽然想用“温柔”二字来形容他的神情,但却已然累极。
我背好包袱,轻轻对他说道:“走吧。”
我从未夜晚下过山。跟在褚珩身后是未免有些惶恐的情绪。只是种种情绪压在一堆儿,有些心不在焉。
枝丫脆响的声音骤然停下。我疑惑地盯着褚珩的后背,警觉环顾四周。
他偏过半张脸,夜色中不甚清晰,他说:“牵着我。”
我想装模作样一番,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怕。”
他笑起来,转过脸去,溢出了一声笑:“你不怕。”
“……”
我算是明白了褚珩这人,非要人讨厌上他才罢休。
我扯住他的衣袖。
他另一只手轻轻掰开我的手指,被我抓着衣袖的手牵住了我的。完成这些动作的过程中他没说话,之后也没有。
我照旧跟着他走。
远远看见荒村星火,褚珩停下脚步,侧回头道:“三更半夜,早宵禁了。客舍歇息如何?”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可他已然是望着那边迈开了腿。我笑笑,不说话。
守着柜台的掌柜趴在柜上睡得起劲儿,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唤醒他之际,褚珩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叨扰。”音量颇大。
掌柜岿然不动。
褚珩直接上了手。
“哇呀!”
掌柜跳起来,睡眼惺忪地和褚珩眼对眼。我好奇地观察着他,心道讨生活的果真不易,如此的没脾气。若是我,早先下手为强一巴掌挥过去再奖励对方一顿别样的赞美。
我抢先道:“叨扰了。我们老远奔亲戚的,没料好时辰,不巧京城宵禁,也没个宿处。可巧……”我正准备对他家客舍的出现表示一阵感激,以此来体现我的真诚。
谁料掌柜说话比我还快,噼里啪啦地“回敬”回来:“哟,客官远道而来,路途乏困,是小的该死,竟睡死了过去……哎呀呀,您瞧我这样儿,该死该死。”说着,他还连扇了自己几锅贴。
我看得目瞪口呆。
“哎!该打的,小的的牢骚怎地还与客官抱怨……客官可是站得累了?小店如今还有一间上房空着,不知二位……”掌柜打量着我与褚珩。
听到“一间上房”时,我便觉着不妙,正想接着询问,褚珩在一旁淡定开口:“一宿几钱?”
掌柜眼睛一亮,比出了五个手指头。褚珩丢给他几块碎银,掌柜捧着收好了,笑眯眯地送我们到房间。
站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我忍不住:“方才我瞧过了,这二楼分明没住几人。本也是,就这般偏的地儿,只剩一间房,你怎还信?”
“柳柳,你以为商贾是怎样的?有钱,不表示他脑子里只有银票。夜深了,他只是料定了我们无处去。”
“那为何只说有一间房?”我恼了。
褚珩沉默片刻,道:“若说了两间上房,恐我二人不愿,莫若说成一间,省得废口舌。”
也是……
个锤子。
“他怎能肯定我们的关系?……好在我们是兄妹,若是别的,非得窘过去。”
褚珩仿若又想说话,不过憋了半晌还是止住了,开口即是安排睡觉。
“上房好在还有一榻,今夜我睡榻上吧。”
我欲言又止。
褚珩挺淡定的,他说:“如何?不必多想。在你闺房歇息时不也是这般安排么?”
我道:“是呀是呀,我闺房里还有多余的铺盖呢。”
语毕,褚珩与我目光双双落在光秃秃的贵妃榻上。
我说:“睡这,颇有些难度。”
褚珩目光又四处转悠。
“不多时天便亮了,一夜罢了,无碍。”
“对呀对呀,一夜罢了,无碍。”我拍拍被褥。
我其实想不明白为何褚珩这般执着,这般爱挑战硬度够大的榻。如斯顽固,如斯迂腐。连让自己舒服些的念头都无,是一点儿也不心疼自己了。
君子么,就是又装又累的。
我体谅他,主动邀请了再不动,便是傻子了。
我看着他。
半晌,他还是挪了挪,别扭道:“我睡床尾。”
都一样。
我笑:“随你。”
枕着欲入眠。
将师父的事来来回回想了几遍,也忍了几遍的泪,延后了好久才恍恍惚惚找着悲伤的感觉。分明寻常也能作一切尚未发生的模样的。
想起有位婶婶问我,尚柳可伤心么?可哭过么?我当时即觉着这婶婶甚是不会说话。我好歹及笄后的大孩子,伤心与否能直接说的么?于是我勉强告诉她,还行。那位婶婶便呵呵地笑起来,说,果真是没长大的孩子呀,孩子,总是没那么多感伤的。
我晓得她只是想似往常调侃我,但就是不舒服,于是沉默地走开了。
我可不要旁人探到我的情绪。我告诉自己。可我就是如此自然,也不知到底是掩藏得好与否。
我愈渐频繁地唾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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