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七月底,已是暑尽秋来,为着去道府贡院参加秋闱,吕庭轩打算提前一个月回城。
那日云嫣下了值,正在房里做绣活儿,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云嫣赶紧将针线笸箩藏到身后的被子底下,佯装躺下去睡觉,就见海棠急匆匆跑了进来,见她还倒着,道:“兰草,你还睡什么睡?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云嫣睁眼,假装悠悠醒转,道:“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海棠难掩激动之情,满面喜色:“大少爷,大少爷点名要我们两个跟他回府上去!”
云嫣傻眼,问:“咱们两个?”
“嗯!”海棠雀跃点头,“就咱们两个!”
云嫣做梦也想不到,吕庭轩竟要将她和海棠带回府上去。
红杏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恼得将嘴唇都咬破了。任谁都知道她是近身侍候大少爷的,可以说是能与浣雪平起平坐。大少爷回城不带着她,反而带了两个藉藉无名的小丫寰!
别说红杏,就连翡翠、灵芝、如意几个,看着云嫣和海棠两人鸡犬升天,也分外眼红。
红杏气不过,晚上把她“表哥”刘其荣给叫进院里来了。
刘其荣进了院儿,在二门外的竹林子里见到了红杏,眉飞色舞道:“着急见我,莫不是想好了要跟我私奔?”
红杏嗔道:“废什么话!东西拿来了没有?”
刘其荣伸手往怀里一掏,捏了个东西在手上,拿出来却不给红杏,嘴里道:“自然是拿来了!”
红杏知道这东西非同小可,立刻伸手去夺,却被刘其荣一闪,躲开了。
刘其荣嘴里不干不净的,道:“猴急什么?为了这玩意儿,我都把醉阴楼的门槛子给踏破了!要搁别人,我还不愿意给呐!我自己留着耍不好吗?快,给我香一个!香完就给你!”
红杏不情不愿,恨恨地瞪了他半晌。
终是把脸伸了过去……
第二天天不见亮,倒座房西头的值房里,海棠和云嫣起了个大早,将衣箱里的衣裳细软抱出来,开始收拾去吕府的行装。
“兰草,你这些铜丝还留么?”海棠拿起云嫣箱子里的一包东西问。
云嫣见她打开了自己的衣箱子,立刻前去合上那盖子,道:“我的东西我自己收吧,你忙你的!”
正说着,突然听见外头一阵扰攘,紧接着便是一阵粗重的敲门声。
海棠过去开了门,却见甘二婶子领头站在门口,脸似黄钢炭。见门开了,她气势汹汹地对身后几个丫寰大声道:“进去!给我搜!”
几个丫寰冲进来,不由分说,就开始四下里翻东西。这些丫寰不是别人,都是别院里和云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年纪小些的灵芝、如意和红绫,还有跟云嫣前后脚儿被买进别院来的碧桃、红杏。
这几个丫寰,都因云嫣和海棠要被大少爷带去府上而嫉妒得生火,眼下知道她二人出了事,无不幸灾乐祸。故而手上毫不留情,把床头箱笼里的东西往外拖,连她们正在收拾的包袱都没放过。
“你们别动!你们干什么?”云嫣和海棠见拦不住这多人,便上前质问甘二婶子。
甘二婶子吡着黄牙,冷笑道:“还干什么?怎不问问你们自己,干过什么不要脸的事?”
海棠怒斥:“甘二婶子,你什么意思!成日价揣着坏心眼儿,瞅谁都不是好人吗?”
甘二婶子一口唾沫差点啐到二人脸上,道:“好人?你们两个不要脸的货!等我搜出些好玩意儿来,我看你们脸面性命往哪儿放!还敢不敢跟着大少爷去府上!”
甘二婶子话音未落,就听红杏嚷道:“红绫,快来看!这跟你昨天捡到的可是一样?”
一语将众人都惊起,纷纷看过去,就见红杏从云嫣的那件红绸小袄里抖出一只香囊来。
凑近了一看,不得了了,那香囊上竟绣着赤条条的一对男女,交缠在一起,直臊得人面红心跳。这像是有钱人家的春意儿,也可能是下三滥的地方流出来的污烂货。
海棠吓白了脸,急道:“这是什么?这哪儿来的!”
甘二婶子见状很是得意,油黄的面皮松开了,道:“哼,我说什么来着?私藏着这种东西,真是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突然脸色一变,朝后头几个丫寰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这两个小娼妇带走!”
云嫣见丫寰们上来拉她,大声喝道:“慢着!”
接着却蔑笑道:“甘二婶子真是好手段!我们这间值房,来搜的人这么多,敢问甘二婶子,可是每个人来之前都搜过身?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甘二婶子一愣,却听云嫣说道:“我的红绸夹袄,可是过完年便浆洗好了,便收到箱子里,一动未动,那绸料都还硬着!你们搜出来的玩意儿,莫不是哪个丫头从外头带进来,现塞进去的罢?”
说着眼光一冷,扫过红杏。
甘二婶子见云嫣不见棺材不落泪,从怀中掏出一个封好的布袋子,倒出一样东西来,道:“说我栽赃你,那这个怎么说?昨儿夜里红绫在你们值房门口捡到的,我就说,是哪个下贱坯子绣这个?捡到这一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现在捉你个现形,你还敢抵赖?下流种子,难不成这也是别人大夜里带来,扔你这儿的?”
云嫣定睛一看,竟是又一样春意儿。
云嫣怒道:“你这是什么道理?丢在我们门口,就是我们的?这园子里姐妹也多,怎保不是有人从外头得了来的?”
红杏趁机作脸,道:“这园子里丫寰多,怎没丢在别的丫寰门上?你就别说了,你跟顺安那点事儿,昨儿红绫都瞧见了!”说着转向红绫,“说说吧红绫,昨儿晚上你都瞧见了什么!”
红绫有些怯怯,看了看云嫣,低声道:“昨儿夜里,我替二小姐从厨房取了夜宵的冰碗子,路过倒座西头,就瞧见顺安贼头贼脑的,在、在这间值房门口,黑黢黢地吓了我一跳……我问他干什么,他被我一问,飞身跑了……然后,然后我就在地上就捡到这个……”
云嫣笑道:“以红绫的说法,是我与顺安有瓜葛?既这么说,那你们倒搜搜,还不得有些男人的汗巾子、靴子、袜子罢?甘二婶子说得好,既有这个,不单只有这一个,你们只管搜罢!若搜不出些男人的东西来,便是你们栽赃!”
甘二婶子给唬住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倒是红杏反应得快,越众向前,道:“兰草,说那香囊的事,你扯旁的做什么?你说不是你们的,谁会相信?”说着抓了床上那堆被翻出来的绣线,举起来道,“大伙儿且看看,兰草的绣线,和这香囊上头的线,有什么两样?这不比不知道,竟连一个色儿都不差!不是她绣的是谁绣的?你们说说,难道是我们绣的不成?”
云嫣心中一凛。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们定是被人算计了。她沉沉地看着红杏,似要用眼光撕开她的伪装。
甘二婶子见云嫣无话可说了,鼻孔里哧哧两声,将脖子一扭,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绑了,先扔到柴房里,明儿一早禀了主子发落!”
云嫣知道她和海棠被大少爷点名带回府上,大伙儿心头嫉怒,难保有人因妒生恨,想陷害她们。若有人成了心想整她们,必是躲不过去的。
云嫣于是大声道:“慢着!夹袄是我的,绣线也是我的,这事跟海棠没有半点关系!要捆就捆我一个,我跟你们走!”
说着,拼命朝海棠使眼色。
海棠不解其意,讷讷地看着云嫣。
甘二婶子知道平素海棠掀不起什么浪,眼下也没凭没据,不好捆她,便叫人拉着云嫣去了。
红杏跟在众人身后,微微一笑。
——兰草,这下算是完了。
她不是成天绣东绣西吗?她不成天装老实木讷吗?只要甘二婆娘把这事儿捅到府上,哪怕有徐妈妈撑腰,兰草这小贱胚子也照样玩儿完!别说是跟了大少爷去府上了,怕是这山间别院儿也呆不成了!
……
海棠等屋里的人全数散了,这才猛醒过来,连夜去找徐妈妈。
徐妈妈已经睡下了。听到海棠在外头哭求,披衣起身,把人让了进来。
海棠一进门,便抓着徐妈妈的袖子急道:“徐妈妈,这可怎么办啊?兰草被人捆走了!”
听海棠说清原委,徐妈妈大吃一惊。
她缓缓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心下思量:兰草平日里做绣活儿不假,可她哪里会做那些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呢?别人不知道,她是清楚的——兰草这丫头心性纯直,又是个没开窍的,哪里知道男女之事。
再说,最近永晟绣坊的活儿又多又急,兰草赶工都赶不过来,没有功夫做这些。
可这话,徐妈妈又不能说给旁的人听。心中计较半晌,就是不信兰草会办这种傻事,只怕是有人故意陷害她。
毕竟,听到大少爷亲口指了她跟去府上,心里不痛快的下人不在少数。那甘二婆娘素来怀恨兰草,又跟府上邸嬷嬷私交甚密……这事儿若是捅到府上去,不仅兰草的前程全毁了,只怕还会凶多吉少,恐有性命之忧。
徐妈妈吩咐海棠稍安勿躁,道:“你去找周全家的,就说我的话,让她传甘二婶子来我房里一趟。”
海棠抹一把眼泪,慌忙点头,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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