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三月天的京城,偏生生来了一场倒春寒。

    早起瓦楞上结了霜,冻得双喜站在窗前直搓手。

    转头看去,只见云嫣正坐在台案上边做那只假髻。双喜奇问:“青瓷,你怕不是昨夜没有睡罢?我睡之前就见你坐在那儿做假髻,醒来后你还坐在那儿做假髻!”

    云嫣正目不转睛忙着手里的活,也不答话。

    双喜叹了口气,道:“那我往那屋去了。你中午再别忘了吃饭。”

    云嫣闻言,只“嗯”了一声。

    因肖月娥带着元宝儿来了京城,云嫣、双喜和见鹿几个便挤在同一间房里住着。白日里,大家本是一同去绣坊堂后的工坊里做绣活的。

    可云嫣深知时间不宽裕,这副假髻乃是绣坊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敢怠慢。她将一个案台搬到了房里,独自在这儿做假髻,只因担心工坊里人多手杂,怕出岔子。

    今儿没见日头,天空瓦灰,午后竟落起了雪。

    云嫣将那发丝一根一根往黑丝绒底子上缝,越发觉得冷了,手指僵直不能屈伸。

    就听外头有人问:“青瓷在么?”

    是闫光的声音。他听见云嫣应声便进了门来,手里拎了一只烧得红红的炭盆,道:“天儿冷,你坐着不动要冻坏的。”

    云嫣正忙着手上的活儿,也没看人,随口道:“不打紧的。”

    闫光将炭盆放在屋子中间,对云嫣道:“前一阵子正好还用剩了些钢炭,不用也放坏了,正好给你点上。这炭盆放外头有一会儿了,炭劲儿过了的。”

    云嫣揉了揉眼睛,举目望去,只见热烘烘的炭盆烧着,心头一暖。她正想开口道谢,不想闫光早已推门走了出去。

    得知云嫣这里生了炭盆儿,肖月娥时常抱了元宝儿进来,也在这屋里算账唠磕,挤蹭着暖和暖和。

    接下来的几日,云嫣便全心全意扑在那只假髺上。紧赶慢赶,到得第三日,终于把假髻做好了。

    大气的圆髻,轻巧结实。那发质油亮水滑,和云嫣的这一头秀发没有两样。绣坊上下喜气洋洋,双喜、宝生几个,都夸云嫣这顶假髻做得最好,是世上独一份的。

    恰巧这日长公主府上遣人来问假髻做得如何。闫光就直禀告,道是假髻做得了。

    到了第四日,长公主府上遣来内侍,宣永晟绣坊次日派人进宫献寿礼。

    肖月娥领着几个小厮,诚惶诚恐的,迎了那太监左公公进来。

    等左公公站定,闫光赶紧捧过一只铮亮的红漆托盘献上。那托盘上头用红绸覆着的,正是做得的假髻。

    左公公揭开红绸看了看,只见规规整整的一只圆髻,上插着一支紫色绒花、一支绿色绢花,掂了一掂,实在轻巧得很。

    左公公不置可否,瞭了一眼众人道:“好生上些头油。明儿个,找个机灵点儿的进宫……”

    肖月娥和闫光连忙应是。

    见那左公公就要走,闫光揣着银子,跟了出去。

    众人松一了口气。

    明日,双喜便要进宫。她早美滋滋的把自己的衣裳翻了好几遍,挑出一件蜜合色的折枝杏花杭绸褙子。这是双喜衣裳里料子最好的一件,可临到今日,她又犹豫起来,问云嫣:“这时节,穿杭绸是不是太薄了些?”

    云嫣此刻正坐在窗前,细细地给那假髻上头油。闻言笑道:“薄倒不怕,就怕太出挑。若是因为长得太俊被宫里人相中,可怎么样呢?”

    双喜知道云嫣这是打趣儿她呢,假意要打她。两人玩笑了几句,双喜便将堆了满床的衣裳收进柜子里,出了屋,到堂后的工坊里做绣活去了。

    云嫣侍弄好那假髻,左看右看,总算是满意。心里想着,这几日的辛苦究竟没有白费。若绣坊因这一回的差事得了皇太后赏赐,那便是天大的脸面,往后绣坊便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再不愁进项——云嫣攒够盘缠的日子可期。

    因头油未干,云嫣小心翼翼地那假髻放在了窗台上。只待晾干后,收进匣子里。

    这时,见鹿抱着元宝跑进屋来,喜道:“青瓷!外头有个叫海棠的姑娘找你!”

    海棠?

    云嫣不禁心中一惊——海棠如何来了京城?怪道昨夜里烛花爆了又爆,原来真是有稀客到。云嫣心头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问见鹿:“她可有急事?她在哪儿呢?”

    见鹿道:“她因是出门办事顺道儿来的,说是不敢久留。现下就在工坊里等着。”

    云嫣起身,看了看窗台上晾着的假髻,道:“你好生看着假髻,等一晾干,就收进匣子里去。防着人来回这屋子,别出闪失。”

    见鹿应了,抱着元宝儿进屋里守着。

    云嫣便快步去了店堂后头的工坊。

    一撩帘子,只见海棠正坐在门边的一只香几旁边,喝着一碗茶。一抬眼见云嫣来了,海棠忙站了起来,心头一喜,喊道:“兰草!”

    可刚喊出声,却想起她早已不是吕府丫寰,只得改口道:“青瓷……”

    云嫣观她神色,不似遇上了什么难事,便放下心来,上前拉了她的手,问:“你怎么来了?如何还到了京城来了?”

    海棠喜道:“明年春闱,因大少爷要下场,老爷早差人替少爷在京城找了教书先生。近日有了眉目,大少爷便跟着老爷来了京城拜师。”

    原来大同知府吕建堂,早年在京城的朱雀大街置了一处房产,平时由家奴打理着。吕府若有人进京办事,便在此处歇脚。

    云嫣喜道:“现下大少爷出门,都带着你么?”

    “哪里……”海棠红了脸道,“不、不过因是老夫人也来了,缺人手罢了……”

    “老夫人也来了?”云嫣问,“那是要在京城住上些日子了?”

    海棠点了点头。又道:“我年节上去大同府那边的绣坊,一打听,才知道你来了京城。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去京城看你就好了。听说你都当上二掌柜了?”

    云嫣不好回答,拉了海棠坐下,只问:“你今天干嘛来了?”

    海棠这才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有些不好意思:“青瓷,你那本《朱子家训》,我怕是还不你了。那书早被我翻烂了,连字儿都洇了。这一本,是我抄的《女范捷录》,就、就送给你了……”

    云嫣最不爱看这种书,可一听是海棠抄的,满目惊喜,接过来翻了翻,问:“这是你自己抄的?你都会写这么多字了么?”

    海棠微赧,道:“我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大少爷说,等他得空,会好好告诉我写字……”

    云嫣一边翻看海棠写的字,一边打心眼儿替海棠高兴。

    正说着话,就听见后院那头,肖月娥忽地一声叫嚷。云嫣侧耳听去,还没出所以然,抬眼就见双喜哭着进来找人,早已吓得失魂落魄:“青瓷!不好了!假髻、假髻坏了……”

    “什么?”云嫣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放下书,起身就往后院儿走。

    海棠不明所以,也跟着云嫣去了。

    到了云嫣住的那间屋子,推门一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焦糊味。定睛看时,只见窗台上的假髻不见了,大案台上,摆着半边烧糊了的假髻。

    云嫣心里猛地一沉。

    肖月娥早已气得二佛升天,狠狠骂着见鹿道:“……你就不知道唤个人帮忙?你就由着宝儿满地走?”

    见鹿早吓得瘫在地上。

    方才,元宝儿尿湿了裤子,见鹿怕他捂着了,便放他下地,去找了衣裳给他换。谁知,元宝看见几朵绒花正放在窗台上,瞧着新鲜,便伸手去够。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够得着窗台?于是取了尺子去扫,将窗台上的东西全数打落下来。那假髻连带着几朵子绢花,不偏不倚,正正落进了取暖的火盆子里。

    等见鹿闻到怪味,回头一看,吓得浑身电掣雷轰,这才知闯了祸。她顾不得烫,伸手将火盆子里的假髻向外捞,还烫伤了手……

    闫光进来时,肖月娥早已骂得脱了力,叉着腰在那儿喘气。

    云嫣心里也是又急又恼,却对闫光道:“你来了正好,快找人给见鹿看看手!”

    闫光看到见鹿手上的燎泡,唤宝生速速去取金创药。忍不住连连叹气:“假髻烧成这样,可怎么办?今晚上怕是再也赶不出一式一样的了!店里也没有现成的,何况又是这发质这么好的……这可怎么办?”

    云嫣看着那个烧糊了的假髻,只觉眼前一片昏暗,浑身如坠冰窖——明日便要进宫献寿,永晟绣坊可拿什么交差?

    ……

    翌日一早,云嫣熬红了一双眼,对闫光道:“今日进宫,还是我去吧!”

    绣坊上下,人人都筋疲力尽。闫光双眼通红,却道:“不行。青瓷,你不能去……”

    他心知假髻有问题。今日谁去送假髻,谁便是顶着欺君之罪,有杀头之险。

    闫光转身,问:“双喜呢?”

    眼见天边已泛鱼肚白,不一会儿长公主府上的内侍就要来了,可进宫献假髻的双喜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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