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乾清宫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徐公公在御前伺候,趁递茶盏的功夫,眼睛撒么了一眼案头。
忽的,徐公公的眼儿就立了起来。
今日竟有人参靖王!参他开了府却不纳妃,不事耕耘,至今没有子嗣。
呔!
徐公公窃笑:谁不知道,靖王哪儿是不事耕耘呢,他根本就是生不出儿子来!这岂不是要石头开花儿,把靖王往死里逼么?
“徐文胜!”皇帝突然出声,喊他神思游荡的贴身太监。
“奴才在!”徐公公垂手。
“传靖王赵简觐见。”
徐公公领命而去,却在传话的路上,绕了个远儿,去了一趟凤仪宫。
靖王接到口谕,很快便进了宫来,在养心殿见到了他父皇。
皇帝换下了朝服,解散了头发,正倚在软榻上,拿了本折子在看。见靖王来了,眼皮也不抬,道:“下月朕派你出使玉夏,命李元佑、杜琨、史力行随你一同前往。”
靖王本是武将,可现下皇帝却要他当使臣。靖王倒也没有二话,单膝跪地一拜,道:“儿臣遵旨”。
皇帝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儿子。丰神俊朗,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物,越长越像……不,他跟他那个倔死的母妃不同,他有一点好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皇帝随即幽幽地看了靖王一眼,问:“府上的事,可处理好了?”
靖王一怔,却答:“儿臣府上无事。”
皇帝嗤道:“听说两宫送给你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你那后宅一团乌烟瘴气,都有人参你一本了,还说无事?”
靖王竟无言以对。
“朕原是担心你子嗣艰难,是以早早让你开府建牙。你若感念朕的苦心、努力耕耘,何至于如今还没有子嗣?”
靖王道:“儿臣难道没有儿子,皇室就灭绝了不成?”
这话相当僭越了,枯立一旁的徐公公听得老腿直擅,生怕靖王惹怒了天颜。
然圣心难测,皇帝听了靖王这话却并不生气,转而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归根到底,还是府上没有主事的人替你操持。待你从玉夏国回来,朕便下旨给你赐婚。”
靖王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那句“儿臣已有心上人”便会脱口而出。
父皇不会懂,那种喜怒哀乐被一个人左右、却甘之如饴的心情。他一生没有爱过任何人,与他说了又有何用?贸然说出来,只可能会害死她。
想起赵青瓷抱着小包袱落荒而逃的模样,靖王眼神越发黯淡下去。
走在出宫前往天和门去的路上,靖王想,父皇要给他赐婚,东宫还能坐得住吗?许是最近惠王和端王消停了,父皇嫌冷清,就想看太子跟他恶斗了?
他倒是不怕引火上身。然而,令人烦心的是——赵青瓷那件男式夹袄竟不是送给他的。
她明明做好了,却是包好了带着出了府的。
难不成,她心中已然有了别的男人?
靖王很惆怅,举头呆望着房顶承尘,时间就有些长。
暗七轻轻跃下,跪在地上,问靖王有何吩咐。
靖王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弄怔了片刻,忽而想起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只得无奈稳了稳心绪,道:
“无事。退下吧。”
暗七正要隐去,却突然听见靖王问:“你可成亲?”
暗七吓了一跳——殿下怎么跟他聊起闲天来了?还给他赐了坐。小伙子屁股底下似有火烫,如坐针毡。
“回禀殿下,小、小的未娶……”
“那你可有心仪之人?”
“殿下!”暗七吓得从凳子上出溜下地,跪在地上:“殿下,小的虽在打听青瓷姑娘的事时多看了静训姑娘几眼,但是小的对静训姑娘她,毫无爱慕之心……”
呵,此地无银、不打自招么。
靖王当然不会降罪于他。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然而,靖王自己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年轻男子,心境却似沉沉垂暮,仿佛历经了沧海桑田。
……
且说云嫣回到绣坊,进了大门,迎头看见闫光正在柜台里打算盘记账。
“青瓷?你回来了!”
闫光眼底闪着惊喜,放下算盘账簿从柜台里急走出来,快步走到云嫣面前。由于太过欣喜,不觉间已离得很近,闫光垂眸深深地看着她,又低低地喊了一声:“……青瓷。”
这动静让里间的肖月娥听见了,她欢欢喜喜走出来,拽着云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
只见云嫣雪肤乌发、水眸樱唇,身子发育得愈发好了,个子又长高了些,身形曼妙可人,越来越像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乳娘把元宝儿抱到云嫣面前,教他叫“姨姨”,元宝儿却只是咧开几颗乳牙笑,就是不出声,只顾往乳娘怀里钻。等到他自己拿着木轱辘车玩的时候,却小嘴一翕便开始叫“姨姨”,一口气叫了七八声,把云嫣叫得心都化了。
云嫣回到绣坊,最要紧的事便是跟肖月娥对账簿,算清自己分成的银子。
然而肖月娥拿出来的二成分红少得可怜,云嫣严重怀疑肖月娥藏匿了账册。
“月娘,”云嫣丢开账簿道,“现下靖王府给的银子,可全在我手上。你若不肯与我坦城相见,我便将这些银子,全数扣下了……”
肖月娥苦着一张脸:“你怎么就不信哪,青瓷?这段时间你不在,好多活儿都耽搁了,确实没有几个银子的进项!账本就这一本,不信你问闫光!我若是做了半点虚假,天打五雷轰!”
现下绣坊里确实有好些订单积攒下来了。有的老主顾不怕等,硬是要等到云嫣回来亲手做。
肖月娥说着,又是指天发誓,又是下毒咒。
云嫣姑且信了她。
只是,要去雍州的盘缠还差得远,云嫣只得没日没夜地赶绣活儿。
云嫣一边忙碌一边想着,说什么也要把这些绣活尽快做完,不能负了忠实主顾的一番垂爱。
双喜见云嫣正在绣一件罗襦,在一旁提醒道:“青瓷,这身齐胸襦裙,可要仔细些!是锦乡侯府要的呢!”
云嫣闻言手下一顿,抬眼看着双喜,不禁问:“锦乡侯府?”
双喜点头,道:“锦乡侯府二小姐要的,说是为了进宫觐见皇后娘娘特地订做的,府上来人好多回了,嘱咐须得仔细些……”
云嫣一径听着,已是一阵恍惚——竟是姜云萍要的么?
一时间,心头纷乱,侯府的往昔似潮水漫涌上心头……
突然,云嫣只觉指尖一阵刺痛袭来,飞走的绣花针刺进指腹,扎得深,立刻见了血,云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滴细小的血珠洇在了上襦的交领上。
云嫣赶紧咬住手指,一股咸腥直蹿入喉,呛得她差点流出泪来。
然而,难过只在片刻,云嫣止了血,又重新拿起针,搔了搔头发,在那染血的地方,开始绣一朵素淡的木槿花。
一针一线密密地缝,云嫣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渐渐模糊了视线……
这一阵子,锦乡侯府上下一片喜庆。
据说,月夕节那日皇后娘娘要在宫中举办赏花宴,赏花望月、制作花糕,邀请了许多皇亲国戚、勋贵大臣的儿女。
锦乡侯府也收到了帖子。两位小姐因此雀跃不已,已打了许多首饰头面,还添了时新衣裳。
许皇后素来喜欢热闹,宫中节庆自不必说,此次这番赏花宴,安排得空前盛大,将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名门贵胄都请到了,还宣了太子和几位亲王进宫。
大梁朝婚配嫁娶讲究门当户对,臣子们为了自家儿女的亲事不可谓不头疼。皇后母仪仁爱、体恤臣下,常常举办各种花宴盛会,邀了公聊百官的贵少富女一道赏玩——其实,这宫中花宴,乃是皇后亲自操办的官方相亲大会。
五皇子和六皇子现在仍居宫中,少不得要来凑一番热闹。太子是主角自然不肖说了,就连惠王、端王都兴致勃勃。
唯有靖王,托说近日府中有事,不来赴宴。
靖王府上一向人丁冷清,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这日靖王正在院中练剑,却听福顺来禀,说韶安长公主驾临。
靖王闻言默然,收了剑,还没来得及迎出去,就见左公公已经扶了长公主的手臂,进了神武阁。
靖王避无可避,只得抱剑一拜:“姑姑圣安。”
长公主今日身穿一袭雪白长袍,上面是繁复的金丝银钱刺绣,凤尾曳地,高贵端庄。她由贴身太监左思怀托了手走到靖王跟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自说不出的华贵雍容。
“简儿,”长公主将靖王扶起来好好看了看,“听说你府上有事,我特来看看有什么事。”
靖王知她必是为了他不肯进宫赴宴之事而来,忽觉头疼,道:“姑姑前来为何不提前告诉简儿一声,简儿也好出门相迎。”又问,“姑父可好?”
“哼,你少跟我打岔。”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尽是不赞同,“你这府上总共几口人,能有什么事?明日宫中的月夕赏花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靖王无奈,携了长公主的手往花厅里走:“姑姑,您明知道简儿不喜热闹,何苦非要我去应酬些不相干的人?”
“你连姑姑的话都不听了?”长公主一嗔。转头看向自己的侄儿,虽刚及弱冠,却是越发的帅气沉稳,那侧颜像是天工雕琢,英俊无俦,不要说旁的女人了,连她这个姑姑看了都心动万分。
“你可知道,这次的赏花宴,许氏打的是什么算盘?”长公主边走边道,“眼看着你父皇要为你赐婚,许氏急得险些挠墙。她将太子召进宫,便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那太子妃郭如是只生了一个小丫头便再无所出,许氏不着急么?太子甄选侧妃,可一直是许氏心头……”
靖王打断她:“姑姑过虑了!太子选妃,与我赵简何干?”
长公主气道:“许氏欲将那柳家嫡女奉为座上宾,便是想在你父皇为你赐婚之前,让太子与那柳弦音生米煮成熟饭!许氏那些龌龊心思,当本公主不知道?她养着那几个假太监,日日在宫中寻欢作乐,你父皇不睬她而已,她倒是越发嚣张了……”
靖王扶额。
靖王早年丧母,幼年时在宫中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罪,多拜许皇后所赐。许皇后眼里,他就是一只狼崽子,凶猛又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伸出利爪伤人,必除之而后快。
幸而有韶安长公主护着靖王。长公主在靖王母妃顾鸢还是太子妃时便与她是挚友,对靖王更是视同已出。在长公主出嫁之前,确是给了幼年赵简许多关心照拂。
长公主要靖王再三保证定会赴宴才肯出府,上了马车。
……
午间的太阳正烈,肖月娥和元宝儿正在歇晌,云嫣照例在绣床前赶制绣活儿。
外间突然有些动静,云嫣只听闫光隔着帘子道:“青瓷,有人找你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便被掀开了。待看清来人,云嫣竟惊得呆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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