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清风徐来,银红的霞影纱窗扇被吹开,将画纸掀了起来。柳弦音的贴身丫寰吟霜见状,心头一凛,恐惊了这一对璧人,赶紧起身上前,要去关那窗扇。
靖王本在用心看画,却突感身前一个异物袭来,他反应极快,下意识侧身一让,却见一个白影向画案边上倒去!
原来,丫寰吟霜急着去关窗,却不想心头一急,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脚下一绊,向前一扑……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惹得柳弦音惊呼了一声。
靖王这才看清,是柳弦音的大丫寰摔倒在地。他若是不避,那丫寰则堪堪扑到他身上,脚下不过一个趔趄。可他这一避,吟霜不偏不倚地扑到了画案旁边的一株刺葵上!
柳弦音吓得花容失色。
吟霜虽是个丫寰,却是她从府里带进宫来的,是她的贴身丫寰。她的丫寰在靖王爷面前丢了如此大的丑——若是知道的,只说是吟霜不小心失脚摔了一跤。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指使奴婢勾引亲王、投怀送抱——这丫寰是个下贱娼妇就不肖说了,传出去还会说她柳弦音管教无方、纵奴犯贱,简直是奇耻大辱!
那吟霜扑在地上,被刺葵扎伤的钻心疼痛自不必说,心中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怨悔交加,伏在地下迟迟不肯起来,正不知以什么面目面对自家小姐。
靖王却是俯身将吟霜扶了起来。
柳弦音一见,心头稍霁,上前探问道:“可是摔着了?”
她俯身凑到靖王身边,只见靖王半跪着将她的丫寰吟霜搀起,扶在臂弯里。
吟霜羞窘,低声应道:“奴婢无事……”
柳弦音看向靖王:“还好无事,让殿下费心了……”
此刻柳弦音离靖王很近,她本就是一身欺霜寒雪的肌肤,白得似玉,脂若凝香,现下身上香气袅袅,幽香暗浮。
靖王只觉得香气逼人,一扭头,只见一双盈盈水眸——不是看向吟霜,而是凝望着他,饱含着潋潋情意。
靖王面色骤冷,心头莫名神烦。他松开吟霜,道:“来人,传太医!”
门外听候差遣的宫女丫寰闻言,赶紧跑了进来,一阵慌慌张张,就看见柳弦音的贴身大丫寰吟霜倒在地上,脸颊和手腕处隐有红肿,血□□滴,似被扎伤。
靖王起身,眼里隐现一丝阴戾,看也不看柳弦音,扬长而去。
在一众下人面前,柳弦音眼睁睁看着靖王拂袖离去,连看她一眼、跟她嘱咐一句都不曾。
对柳弦音这样矜持的贵女来说,无疑是颜面扫地。她在心爱的人面前落了下风,狼狈至极,一张白透的脸涨得通红,难过得险些要当众掉下泪来……
……
夏初,赵家庄附近的田庄,樱桃熟透了。
今日福顺清早便领着人送了一筐到后院里来,孝敬云嫣。云嫣一边喜滋滋地吃着那柔软多汗的樱桃肉,一边跟福顺问起靖王。
福顺回说,今日一大早,太常寺卿前来拜见靖王,之后靖王便进宫去了。
福顺笑眯眯的:“殿下走时,见姑娘还未起身,便叮嘱奴才们不要打扰姑娘,等您醒了再禀。”
云嫣点了点头。
福顺心情一好,话就多了:“哎呀,自打殿下有了姑娘,这才有了笑模样!殿下那日从宫里采来的莲子,连宫里的贵小姐都没舍得给吃,专程带回来给姑娘吃的!”
福顺说这话来讨主子喜欢,云嫣听完,很捧场地笑了。
然而云嫣心里,却跟明镜儿一样。
她何等聪明?福顺说的这话,此地无银么?云嫣听了便拐着弯猜到了——宫里哪来的贵小姐?不过是柳阁老家千金罢了。那位柳弦音大抵是被接了住在宫里。近来靖王频频往宫里去,必是去见柳弦音的。今日太常寺卿来见靖王,多半是请禀婚礼的制式,商议如何操办这皇家的大婚。
福顺为了抬举她,多少有些用力过猛。
云嫣无意与柳阁老之女攀比——那毕竟是他的未婚之妻——云嫣无意自取其辱。
想必天下之人,皆认为靖王与柳姑娘,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这样的神仙眷侣,谁会忍心去搅扰,仿佛想一想,有这样的邪念,都是罪过……云嫣渐渐怅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眼望着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栾树半晌,发起怔来。
在一旁伺候的静训见了,也不忍心打扰云嫣。姑娘最近,在殿下面前言笑晏晏、甜蜜欢欣,可独处之时,便暗自神伤。静训虽大抵知道缘由,却不知如何劝慰开解。
一抬眼,却看见靖王走了进来。静训赶紧起身福礼,又朝里头的云嫣禀道:“姑娘,殿下回来了!”
云嫣闻言缓缓放下绣活,起身一福,道:“王爷安好。”
云嫣今日穿一身天青色的细布褙子,衬得她身姿纤细,肌肤白得像窗棂透过来的光。
靖王一见到她,心里那股郁气莫名就散了。
云嫣放在香几上那件石青色的直罗夏袍已经快做完了,靖王知道她又是日夜赶工、不眠不休——他眼里有几分不赞同。
靖王走过去,搂了云嫣在怀,脸上有几分宠溺,问:“就那么喜欢做这些?”
他走近,云嫣便猝然闻到他身上有种香气,一股清冽但属于女子的芬芳——想必是那个京城第一美女用的香露吧。
云嫣知道,靖王虽近在咫尺,其实早已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如何能计较这些?
云嫣笑了笑,垂下头去,算是默认了。
靖王看似心情颇好,不依不饶地问:“嗯?为什么这么喜欢针黹刺绣?”
他说着用嘴唇一下下追逐着她的唇珠、鼻尖、眼尾,“为什么?嗯?”
云嫣越躲越躲不过,被他的唇逼得走投无路,只得低声道:“没有喜欢不喜欢——做这些,乃是青瓷安身立命之本。”
因他身上的香气,她一径躲闪,对他的吻有些抗拒。
靖王全然不知自己身上有种异样的香味,更不知云嫣凄厉的心境。看她羞怯躲闪的样子,他喜欢得紧,就有心逗逗她,亲昵道:“一个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难道不是嫁一个好夫君么?”
云嫣被他的碎吻弄得有些窘迫。又听闻靖王此言,这话从一个亲王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轻佻。更联想到即将到来的靖王的大婚,云嫣心头没有一点旖旎。终是抬眸,睁着大眼反问道:
“女子比男子,发肤口鼻、头脑四肢不曾少过一样,如何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便成了男子呢?”
靖王微愕,一挑眉头。又听云嫣继续道:
“若有一天,这世上准允女子与男子平起平坐,女子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丰功伟绩,让男女老少都能仰仗依靠——功绩之大小,不在乎男女,而在乎与之相配的德行。可见这世上,不论男女,唯有修业、进德这两件事靠得住!”
好一个伶牙利齿,指桑骂槐啊?
云嫣体会过有爹却孤苦无依的滋味,见识过薄情寡义、始乱终弃。她一路走来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这才懂得自食其力,乃是这世上最可倚仗的依靠。
靖王头一回听人说出这种番理论,又觉出她话中有话。他剑眉一挑,狭长的眸中透出几分阴翳,眉间似有风云汇聚,静静看着云嫣。
——莫不是有人在她面前乱嚼舌根,说了些他与柳弦音的事……
正在这时,福顺不情不愿地挨进门来,脸色有点发苦,禀道:“殿下,左家二公子左玉卿求见……”
靖王只得放开云嫣,道:“把人请进来吧。”
左玉卿的到来救了云嫣,也将云嫣吓了一大跳——左玉卿?他怎么来了?
好在靖王很快迎了出去,并没有留意到云嫣微变的脸色。
云嫣缓缓坐下,看着仍在晃动的珠帘,心中暗忖了半晌。
原来靖王今日进宫,将焦神医带了回来,到这里来替左玉卿诊治肺疾。
焦神医替左玉卿细细把过脉,捻须道:“左公子,您的身体固然有恙,但长期调养却未能治愈,老夫以为,有一部分是心中郁结所致。”
左玉卿摇了摇头,道:“敝人除科考之事心有余力不足,有些郁气之外,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心事……”
“左公子可成了亲?”焦神医问。
左玉卿本想摇头,却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幽然一叹,道:“若说婚事,承远倒真有几分郁结……”
靖王挑眉看着他。福顺立在一旁,闻言眼角一跳,更是八卦之心大起。
“承远本与人有过婚约。”左玉卿道,“可那姑娘刚刚与我立完婚约,便因病暴毙……”
福顺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便是你弃女慕男、装娇弱讨殿下怜爱的原因?
却见左玉卿深陷往事,眼望着窗外,幽幽一叹,道:“我自幼时入宫见过她,便再未曾相忘。彼时她娘亲仍然在世,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小姐……”左玉卿虚无地望着前方,似看见了金瓦红墙之内,那个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她穿着红绸小袄,戴着兔儿帽,脖间围着一圈白狐暖脖,楚楚动人的小脸在白细软毛间隐现,粉雕玉琢地透着亮。
焦神医见他如此,笑问:“想必那位侯府小姐,也对公子情深意重吧?”
左玉卿哀哀地笑了:“她未必记得我。那时候姜云嫣才六岁,她与我一样,都是世间可怜之人……”
靖王猝然听到“姜云嫣”这个名字,莫名觉得有几分熟稔。随即便想起了姜云萍——那个与青瓷有几分相似的姑娘。
原来竟是锦乡侯家的大小姐。靖王过耳不忘,他确真听过姜家大小姐暴毙的传闻。
靖王不动声色,听左玉卿继续道:“承远虽与她有过婚约,却因身子有恙,未曾再见过她一面。若托了神医的福,幸得将身子调养好,承远一定要去她坟前拜一拜。”
靖王心头微动——方知左玉卿是个有始有终、有情有义之人。
靖王闲意道:“本王好事,可陪你同去。”
左玉卿点了点头。
福顺就有白眼想翻——殿下对这个左娘子,属实好得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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