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进来的时候,只见云嫣呆怔地看着前方,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偶,连眼睛都不会动了,目光直愣愣的。

    云嫣床边的地衣上,静静躺着一只翠□□滴的玉镯子。

    这镯子绿意认得,是去世的姜夫人留给大小姐的遗物。她听静训提起过,说是这玉镯早年被小姐典当了,近来却被靖王找到,赎了回来。方才靖王虽一怒之下摔了镯子,可幸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是以并没有摔碎。

    见云嫣这样,绿意眼里立刻又有泪水涌出来。她拼命眨掉眼中的泪水,上前握住云嫣的手:“小姐?小姐您怎么样?靖王殿下叮嘱奴婢给小姐熬了碎米粥,小姐您吃一些吧!”

    绿意端进来的托盘上头,放着一碗白粥和几样小菜。

    云嫣摇摇头,目光没有聚焦,只道:“哥哥去了,就让我与他一同去吧……”

    “小姐!”绿意唇间打颤,开口劝道,“小姐知道不知道,大少爷的事,是他们弄错了,大少爷没有死,没有死啊……”

    云嫣扯出一个没有笑容的微笑:“哥哥没有死?可是,收军册上记着,墓碑上写着……”

    绿意捂住嘴想哭,却又想起了静训交待的话,赶紧道:“小姐,是真的!奴婢听静训姑娘说,是那吏目将话说反了——收军册上,若是做了逃兵,或被敌国俘虏了去,像咱们府上这样的勋贵之家,为了不让家族蒙羞,才会记为战死……”

    云嫣游离的眼神忽地一凝。

    她举目望向绿意,只见绿意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却殷殷道:“小姐,您想想,大少爷是侯府世子,失了踪影却找不到人,威远卫该如何向府上交代?府上又如何会罢休?只得大笔一挥在收军册上记个‘战死’,拿来搪塞罢了!小姐只管放心,大少爷只不过是被浩罕国稽留,一时没法回来罢了!”

    云嫣似听明白了,蓦地转眼看向窗外。却又在片刻后摇头,道:“那墓碑又是怎么回事?”

    绿意偷偷回头抹了下眼泪,又转头道:“奴婢听人说,这种事军营里常有——将士失踪,找不到人,卫所常常怕上头问起来担待不起,都是补立一块墓碑应付了事……”

    云嫣的目光顿了顿。

    绿意见她迟疑,便起身取过刚刚靖王掷于地上那只翠绿的玉镯,问道:“小姐,你看!小姐可还认得这只镯子?”

    这只翡翠玉镯通体冰透,正是云嫣三年前在大同府为姨母看病,在当铺当掉的那一只——镯子乃是娘留给云嫣的遗物,若不然,云嫣也不会随身带出侯府。她身上佩戴的几件首饰,都打着“锦乡侯府”的徽记。若是金的银的,她都剪碎了拿去当铺当掉了。唯独这只翡翠镯子,虽刻了字,却又不能打碎了典当,她心里又存了念想,盼着终有一日,能再赎回来……

    靖王是寻着了这只镯子,才知道了云嫣是锦乡侯府大小姐的。

    方才靖王忿然离去,将镯子掷在了地上。绿意怕云嫣想不开,小心翼翼地替她拾了起来。

    此刻见到娘的遗物,云嫣恍如隔世,望着那手镯发怔。

    绿意一阵心酸。自打夫人去世,小姐在府里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面对周氏的折磨,小姐也从没有起过死的念头。如今因大少爷的死,竟是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绿意强作精神,道:“小姐可还记得当年,夫人给您这只镯子的时候,说过的话么?奴婢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夫人嘱咐小姐说,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朝前看,要像夫人当年随着老国公上战场时一样,一往无前……小姐,求小姐千万莫起自绝之心,一切朝前看。靖王殿下英明神武,既然能替小姐找到镯子,也定能帮咱们找到大少爷!”

    云嫣接过那只玉镯,紧紧握在手中,悲喜交煎。娘临走前,给了她这只镯子——娘说,这是锦乡侯府第一件首饰,是外祖父亲找人给她打的。娘还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你是侯府长女——这是云嫣与姜家的牵连,是她作为锦乡侯府嫡长女的印证。

    云嫣心里感激靖王,替她寻着了这只镯子。她将绿意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去——靖王既有通天的本事,能找到这镯子,只要他愿意,定能帮她寻到哥哥!

    卫所里说哥哥死了,他们凭什么说哥哥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什么都没见到,竟信以为真哥哥死了!真正是犯了糊涂了!

    似有星星点点在云嫣眼里升腾起来,她突然大声道:“绿意,我要见靖王!快去,绿意,你快把王爷请来!”

    绿意赶忙应“是”,泪眼中露几分欣慰,领命而去。

    云嫣寄身的这处宅院,是在甘州的一个商贾名下。大院门口有横匾书曰“沐德堂”,是一处不大不小的三进院儿。

    绿意从内宅跑到前院儿,找到了马骁,将云嫣要见靖王的意思说了,让马骁帮忙通传。

    “殿下刚刚吩咐,谁也不见!”马骁眼里有不满之色。

    想那夜殿下一口鲜血喷出来,马骁吓了个魂飞魄散。皆因殿下连日车马辛劳,为姜云嫣一言不发的离去而辛苦奔波了月余,又见到姜云嫣寻死的惨状,今日再被他自己救活过来的人儿气到肺疼——

    就这一回,马骁长了好大个记性,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再惹殿下生气了。

    马骁自己就做了主,凭谁再也不让进,更不能让姜大小姐气着殿下——殿下压根儿就不该再搭理那白眼儿狼的。

    绿意开口苦劝,道:“马大人,方才我家小姐是被梦魇住了,才冲撞了王爷。现在小姐回过神来,深觉得对不住王爷,心中抱愧。只盼王爷垂怜,再去看小姐一眼……”

    可任凭绿意好话说尽,马骁始终不为所动。他心疼靖王,梗着脖子不看人,还转过了身去。

    绿意只得悻悻回了后院儿。

    “小姐,”绿意神色间颇有些为难,扯了个谎道,“现下靖王殿下出了门,不在沐德堂内。小姐若有话要对靖王殿下说,不如先写封书信,由奴婢送去前院儿。等殿下回来,自然就看见了……”

    谁知,绿意话音未落,外头听差的小丫寰香橼撩了帘子来禀:“小姐,殿下的贴身侍卫杨懋杨大人来了!”

    绿意心头一热,看向云嫣。只见云嫣略忖片刻,便面色平静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绿意于是赶紧起身,扯了黑漆镶螺钿的屏风立在云嫣床头,为杨懋隔出了一处回话的地方。

    杨懋进来后,隔着屏风恭敬道:“回禀大小姐,殿下方才由马侍卫跟着,出门去了。小姐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卑职……”

    这话竟与绿意方才扯的谎不谋而合。绿意闻言松了一口气。

    云嫣也不拐弯抹角,道:“杨大人,我有几句话,关乎营中之事,杨大人可要如实回答我。”

    杨懋应诺。

    云嫣于是问:“威远卫的收军册中记录之事,可都是千真万确的?”

    杨懋想了想,道:“回大小姐,收军册就是早年卫所里的军籍图册。里头记录军丁的从军履历、调补年月以及在营丁口之数。这军册由专人管理,但因管事之人不慎或渎职懈怠,军册散秩或语焉不详,也是常有的事。”

    “那就是说,卫所里的收军册也有记错的时候?”云嫣隔着屏风望着外头那个人影。她的眼睛黑亮如墨,在那墨色最深之处,仿佛投照进来一缕亮光。

    杨懋应道:“是。卫所的收军册,应与兵部的总册相对应。若卫所的收军册记载有误,应以兵部的军籍黄册上载录的为准……”

    “兵部?”云嫣猝然心惊。

    杨懋应是,又解释道:“便是兵部的记载,也难免错漏。军籍几百万,便是有人尽心管理,错漏也在所难免。”

    云嫣突然醒转——是了,靖王常年领兵打仗,这种事情,他的手下人再清楚不过。她哥哥姜云继,是威远卫的从五品游击将军,一个卫所记录他战死,就一定确凿么?这事若与京城兵部有牵连,难保不会与锦乡侯府有牵连。若是锦乡侯府本有叵测居心、有意为之……云嫣一阵恍然,等回过神,眼色又黯淡下去:“可是,那石碑上明明写着……”

    外头的杨懋机敏,知道云嫣是在说姜云继的墓碑之事,他声音平静地回道:“卫所收军册上若记录战死,自然要立墓碑作为辅证。”

    一句话点醒了云嫣。

    云嫣一介女流,何曾想到过这些?若有人存了心捏造出哥哥已死的假象,难道不知道要做个全套?

    是她糊涂,竟犯了浑!她只查问了此一处卫所,便妄断哥哥已死,焉知不是有人存心在安排?哪怕有一丁点希望,她都应当去找,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云嫣幡然悔悟,立刻掀了被子起身,要去找靖王。

    “小姐!殿下出府去了!”绿意拉住她劝道,“小姐,等您身子好了,再去找靖王殿下吧……”

    靖王此时确实不在沐德堂。

    他一早被云嫣气到疯魔,正巧刘三远过来沐德堂禀事,靖王便拎了刘三远一道去了威远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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