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离艮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未身处慕璃寝居，而是在万年前的狱刑火牢中。
烈火灼灼，亡灵嘶吼，他瘫于拐角处遭禁咒束缚，一动不动仿若一具死尸。
忽然，“哗啦”一声，有人解开了禁咒之链，打开了牢笼。
一袭胜雪白袍乍然而显，垂于自己肮脏破损的脚边。
白袍边缘，还纹了细密精致的金线。
“——你好，离艮。”
“我是新上任不久的天帝，来救你出去。”
“从此，天界便是你的容身之所，你的家。”
“……”
——后来，他跟着天帝去了天界，成为他手下的一名战将。
他渐渐战功卓著，声名鹊起。
天界也因此确立了一统六界江山的地位。其余五界，人鬼妖仙魔，无一不对天界与天帝心悦诚服。
天帝赞赏他，赐予他华美的城池宫殿，赋予他响亮的称呼荣耀。
战神。杀神。
他没有回去过。
也从未听谁唤此尊称过。
他一直在外打仗，与六界生灵无休无止地争斗厮杀。
根本无暇回去，也从未见过天界诸神，面对的始终都是敌人。
那时的他，和曾经漂泊不定以杀止杀的自己，依旧没有任何区别。
……后来，百年前。
新任魔尊拒绝臣服，势要与天界分庭抗礼。
百年间，天帝用尽各种手段也未能让对方屈服，于是派他前往。
他去了魔界，灭了魔族，斩十万魔将，亲手取下魔尊的项上人头。
然后，在他难得受伤、需要静养之时，一转身，只见天帝携了大批人马，包围了形单影只的他。
“离艮，我派你来，是让你与魔尊好好谈判的，可从未让你灭了他们。”
天帝神色淡漠，高高在上地俯瞰他，依旧一袭白袍胜雪，金丝镶边。
身后的将士个个目光如炬，杀意毕现。
……
离艮再次睁开眼。
梦醒了。
窗外月光格外凄冷。
离艮下床，披衣，走到窗前。
他解开幻形术，银灰若河的丝缕长发，在月色沐浴下熠熠生辉。
他微微仰面，静静对月。
月轻轻拉着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很长。
“嗯？夜市？”
白天，正在打扫屋子的桑愿容听到窗口竹落的话，不由转过身看向她。
“对呀，夜市，就这几天，在山下小镇上。”竹落趴于窗台歪了脑袋，“哎，本来是想约你一起去的，可我家中娘亲生病，我得回去看望看望，就不陪你啦。”
“唔，什么病呀，严不严重，需要我帮忙么？”
“嗨，没事儿，许是前段时间下地干活累着了。”
“那好，你路上注意安全，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
竹落走后，桑愿容也清扫屋子完毕，将扫帚簸箕归置好，便拍了拍手舒了口气。
“夜市啊……”她轻声念着，“还真没怎么去过呢……”
“不如，叫上慕璃一起？正好带她下山逛逛。”桑愿容道，“而且……”
说着，她走到桌前，将抽屉拉开，取出一份计划表来。
“也跟慕璃说下，我这‘跑路计划’吧。”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呢……”
入夜，戌时。
桑愿容与离艮一同下了山，前往镇上集市。
一到集市，只见那里人声鼎沸，好生热闹。桑愿容站于街头，抬眼遥望而去，只见熙熙攘攘看不见尽处，四处张灯结彩，五色缤纷得迷人视线。
“真漂亮呀！”桑愿容许久不曾见这么热闹的景象，不免有些雀跃，“怎么样，小姐？你身体能受的住这么吵吗？”
离艮：“……”
他没什么问题，身上的伤早就痊愈。
他无所谓逛不逛这人族的夜市，只是白天见桑愿容很期待的模样，便应了。
桑愿容牵住他衣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离艮看向桑愿容的背影，忽然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
……最后一次，她陪在自己身边。
按照前几日，他捡到的那张计划书所写，她离开的日期应当就是明天。
也许是明早，也许是中午，又或者是下午。
离艮想，她准备几时与自己告别，亦或者，不告而别。
……都行。
随意。
离艮如此想着，微微仰头，眺望不远处的灯火。
这里，确实热闹。
……
桑愿容带着离艮逛了几家店铺，买了些零嘴和小玩意。
“慕璃小姐，你真不尝尝啊？”“小姐，这头花你试试呗？”“哎呀，怎么感觉你对夜市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
离艮望着对方疑惑无奈的眼神，只是安静地摇了摇头。
“好吧，反正就瞎逛嘛……诶？！”
蓦地，桑愿容眼神一亮，下意识松开慕璃的衣袖，朝金鱼摊的人群中扎去。
离艮并未跟随她。
人确实有些多了。
见桑愿容兴致勃勃地向老板讨要小网兜，撸起袖子欲大展身手，离艮轻轻摇摇头，向后退几步，准备去人少的路边等候。
突然，一大股人流朝他涌来，似是要冲什么表演而去。离艮未反应住，被裹挟在人群里带着走，一下就远离了桑愿容的位置。
人流聚了好一会，才慢慢疏散一点。离艮松口气，正准备往回走时，却发现他已不在原来的街区。
一眼望去，看不到一家金鱼摊，亦看不见桑愿容的身影。
离艮：“……”
他原地静默了会，放弃找寻。
没必要。
他想。
等到夜市散去，他便回山，桑愿容也会回去。
如此，离艮离开人声鼎沸、欢歌载舞的表演区，尽可能朝人流较少的地段而去。
人来人往中，许多欢声笑语与他擦肩而过。
离艮充耳不闻，只继续孑孑独行。
人影灯影错落，独他的身影浮于其上，似乎从未为其叨扰。
四周，仿佛很热闹
又仿佛，安静极了。
走着走着，离艮路过一条小巷。
小巷窄旧，无灯，只有两人，是一对男女，正温温柔柔地相互交吻。
离艮站住，望了眼他们。
“……”
他记得，人族表达好感的方式，其中之一便是亲吻。
尤其男女之间。
年轻的情侣仍在继续。离艮不作打扰，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依旧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地走。
一点一点，快到街的尽头。
周遭的人声逐渐褪却，华灯渐稀。
他即将离开熙攘的人群，独自前往没有灯光的昏暗之中。
……
“慕璃！”
突然，离艮的手被猛地拽住。
离艮一怔，回过头去。
桑愿容神色慌乱，满头大汗，正弓着腰背气喘吁吁。
脸上，臂肘，不知怎的还磨破了皮。
“慕璃小姐……我可算找到你了……哈……跑了好几条街！”桑愿容喘息着道，“我还以为把你弄丢了呢！”
离艮：“……”
他凝了会桑愿容的伤，片刻后道：
“怎么弄的。”
“哎？哦你说我这破的皮啊……”桑愿容无所谓笑笑，随意摸了一把，“就找你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车摊，蹭了几下呗，没什么事儿。”
——确实没事，这种程度的伤她几乎都感知不到了。
哪有找慕璃重要。
“……”
离艮没说话，目光低敛了些。
桑愿容抬头，四周环顾，发觉已是街的尽头。
她看着离艮兴趣缺缺的模样，心想，他大概是想离开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趁现在——
“……慕璃小姐。”
桑愿容握住离艮的双手，微微弯腰，直视着他。
“？”
“我想告诉小姐一件事——我计划，离开落月峰，去其他地方安家。”
“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
嗯？
不是明天么？
离艮微微一愣。
“是这样，考虑到你的身体要半个月后才完全康复，以及你在这山上的处境——啧，怎么说呢，你也看得出来，无论是江辰还是姬如月，都是缠人缠得烦的货。”桑愿容道。
“……”
“所以呀，半个月后，我想带你一起走。”
“你，愿意吗？慕璃。”
桑愿容噙了盈盈笑意，弯了浅绿的眸，静静凝视着离艮。
离艮的墨紫双瞳，从原先的无际深渊，到渐渐的，一丝微光浮掠。
像是流星划破天际一瞬。
他唇瓣微张，似是因讶异而没有合上。
许久，他才仿佛神智回归，轻抿双瓣，随后轻声道：
“你说……要带我走？”
“嗯！”桑愿容点头，眼睛不知是灯光还是天然如此，亮晶晶地让人心神一动，“我带你走，慕璃。”
“……”
那一刻，周遭似乎寂静了。
离艮凝视着桑愿容。
不知怎的，脑中迅速回放了曾经的过往。
数万年的厮杀、诅咒；漫无天日的禁闭，囚牢。
以及在为天帝灭了魔界后，他被兔死狗烹地定罪与驱逐。
以及……如今。
此时此刻。
绿眸女孩盈盈一笑，朝他伸出手来。
她说，我带你走。
离艮久久没有说话。
未能说话。
另一边，桑愿容见她暂无回应，神情似乎还有些不太相信，心想果然还要再说细一些，于是侃侃而谈道：
“其实吧，我已经托竹落帮我打听在哪买房了。”她道，“结果你猜她挑了哪？好家伙，居然是皇城上京！”
她无奈又开心地笑：“她可真是尽往贵的地儿挑哇，不过地段确实好，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还挨着公园边儿。总房价我算了下，就算买了，黄金依然能剩很多，够我们俩逍遥下半辈子了。”
“我想，我和你以后就去那里住，另外我还租了个店铺，我想做点生意，就当找点事做，嘿嘿。”
“慕璃，你看怎么样？”
“……”
离艮凝望着桑愿容，不言不语。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幻形出来的声音，似乎含了丝沙哑——
“那里，以后，便是我们的家？”
“嗯？嗯！”桑愿容忙不迭点头，“当然，我们的家！我们就住一起，以后慕璃你就是我的家人，相互有个照应。”
——家。
家人。
十万年来，他从不曾想过，连念头都未曾冒过。
可偏偏，自桑愿容口中说出，他却觉得，内心深处有那么一块，被轻轻地牵动了。
他好像，期待很久了。
慢慢的，离艮低下头。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头诞生。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认知——原来，他以前，是很孤独的。
在他遇见桑愿容之前。
“……慕璃，你……到底答不答应啊？”桑愿容见离艮低头，脸庞藏在阴影里，心想，难道这样慕璃还不肯跟自己走？自己人缘这么差么？
正准备再追问一次，忽然，头顶盛放出巨大的烟火，以及清晰可闻的欢腾声响。
啪——
轰——
原先快要冷清的街头，一下又被这怒放的烟花弄得人头攒动，纷纷一拥而上，挤过来找最佳位置观看。
桑愿容一惊，连忙伸出胳膊，欲抓住离艮——
突然，她的手反被牵住。
她能清晰感受到，十指渐渐收拢。
离艮牵住了桑愿容的手。
他牵得紧紧的。
“好，你带我走。”
离艮望着桑愿容，用不大但足以两人听清的声音，缓缓说道。
桑愿容亦望着离艮，眉毛微扬，随即笑着点点头。
——那一瞬，桑愿容似乎看到，“慕璃”的眼中，像是藏匿了一头小兽。
——是那种懵懂的，又带了点期盼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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