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和能出任街道司师爷,小左很为他高兴,不过,大部分青衫还是有情绪,雷照把李元惜拉到一旁:“大人,周公子画地图是有两把刷子,但都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让他给街道司出谋划策,俺觉得,太草率。”
见他憨头傻脑又一本正经的模样,李元惜忍不住逗他:“你不信大人俺的识人眼光,莫不是觉得俺让你入伙街道司的主意,也做得太草率?”
“欸?大人,我……”
李元惜佯装幡然醒悟:“对咯,和你一样的汉子,八个馒头能养活两个了,划不来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雷照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可是,对于周天和,他是当真放心不下,总感觉他是个图新鲜的纨绔子弟,和吃苦受累根本沾不上边,李元惜请他做师爷,就好比请了座泥菩萨,不仅没用,还得供着。
选定师爷后,很快,李元惜又敲定了最后一名青衫人选。
此时,日头正是一日中最炽热的时候,街道司十分热闹,小左按照李元惜要求,去成衣坊请的老裁缝正拿尺子,一个个地丈量青衫子们的肩宽腰围身高等,旁边的学童攥着笔,认真地记录。小左按照李元惜的要求,特意嘱咐裁缝,务必要用结实耐用的布料来做,衣服上打的皮革也务必要用软而结实的头层牛皮,成衣既要舒适又要实用。
青衫子中,有离家远的,都陆陆续续地回家搬被褥,离家近的,就去收拾偏院住处。偏院共有两排共计二十四间房,每房里置着六张床,总计能容一百余号人。因街道司长久颓废,这些房大多都空着,有的桌椅床凳都坏掉了,有的是侯爷他们临走时故意破坏,所以只能找木匠来修。幸运的是,新招募来的青衫中就有做过木匠的,回家取来工具就能修补,拆东补西的,物尽其用,变废为宝。
牛春来来时便背着铺盖卷,这实诚汉子仿佛从不知道累似的,无论李元惜什么时候见他,在哪儿见到他,他总在忙着帮助别人。
又见水井边围着群人,有人喊“加把劲”,她便也好奇地过去看,井里空空地喊了声“拉”,人们便拉动绳子,先拽出了汲水的轱辘,又拽出了雷照。
原来,侯明远那批人走时发狠破坏,竟然把水轱辘拆了绑上石头,丢井底去了。
“大人,井底还扔有不少东西,那群青衫故意恶心咱,还丢进去一袋死雀儿。”雷照说着,把一个绑着石头的铜盆拆了,只把吊上水面,随后跟猴儿似的,攀着石壁就上来了。
庖厨里也热热闹闹地点火升灶,这边吆喝那边答应,热闹得很。青衫子们也相互认识熟络,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漏泽园殓尸的、岸口运货的、作坊做工的、贩鱼屠肉的、挑水送水的、挖果核打烧饼的、修车木匠、打铁铁匠、落魄商人、落榜书生、刑满犯人……
最接近街道司日常劳作的,是个凿墓碑建墓室的,大家的好奇心起,问的也多。
“欸?墓主陪葬的那些器物儿,是不是首先得防着你们啊?”
“防甚?行有行规,我们就是穷死,也不去干那缺德事。”
“有没有不听话的?”
“有,前几天就捉了个,把墓主人的金镯子偷了,到当铺换钱,没成想是铜的,刚准备走人,就给捕快踹倒了。”
于是大家伙一起拍大腿:倒霉。
李元惜从他们身边路过,好像也听到自己暗叹了声“倒霉”,而大家先聊着说出的心酸,也令她驻足长听了番。
比如挑水工靳长生,为多赚一文钱,要挑着一担水走二百余步,主家孩童不懂事,把石头丢进桶里,主家非但没同情,还要他多挑一担以做延时补偿;
比如背尸人张乐福,八年没再吃过宴席,独来独往,谁都躲远远的,不小心撞到人,还要被骂晦气。父母给起的乐福,他活成了既不乐,又没福的球样子;
酒店跑堂苟富贵,有一次别人把打赏他的小钱踩在脚底;曾有个歪嘴老婆的吴楠,被骂没本事,老婆带着嫁妆又改嫁县衙的皂隶;要给母亲治病的伊川,为着二十两,把稻草插到身上卖自己……
还有余三秋,他去别人家里打杂时,看到那狗食盆里的肉,居然比他家逢年过节才舍得买点的肉还要肥美,他小心地把狗吃剩的肉拿水冲干净,包起来拿回家,全家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
“妈的!”余三秋提到这事又由不得掉泪:“那是老子吃得最糟心的一顿饭,老子从那天起发誓,要活出个人样儿,再不叫我的孩子吃狗食!”
这些故事,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李元惜也是恍然惊觉,这一百名青衫是一百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酸甜苦乐与她无异,半年之约同样是改变他们命运的重大节点。
“姐姐,”小左从帐房赶来找她说事,一双眼扑棱棱地透着股狡黠:“裁缝师傅已经量完所有尺寸了,按照规矩,咱要先预缴物料和一半的缝制费用,可咱还没帐房先生呢。”
李元惜怎么会看不出她打着什么主意?无非就是不甘心只做个贴身丫鬟了呗。
“你不是跟我娘学过记账吗?从今之后,你不要再伺候我了,代任帐房先生如何?”
小左听了,眉飞色舞,连连拍手:“好啊好啊,我记账,绝不会坑你一文钱,保你放心。但你也别想甩脱我丫鬟的身份,我就乐意伺候你。”
说完,她便喜滋滋地朝帐房奔去,叫上裁缝师傅和他的学童:“跟我来。”
庖厨炊烟袅袅,街道司大院里人头攒动,气氛融洽。李元惜走出偏院,便见雷照正和一帮人吹嘘。
“俺跟你们讲,咱管勾肯定会给俺安个啥管事的名头。俺小时候家穷,啥苦都吃过,没啥不会干的,俺做管事,再合适不过。”雷照打开话匣子,就要从开头到现在,把自己过往的大大小小经历都详细吹一遍。
“你这嘴多的,是不是要把和娘子上过几次床,都搬出来讲给大家听?”有人故意逗他,雷照的脸唰一下羞成朱红,大家嬉笑起哄,董安爱玩笑,故意扮出女态,装成他家娘子的姿态调情。
大伙哄笑,雷照用力把他们推开:“走开!走开!一个个的都不正经,你们有话就说,有牛就吹,大白天说什么不要脸的混话?”
大伙散开,这才见到李元惜不声不响地到了,连忙收了口。雷照生怕给李元惜留下不好印象,便去暴捶董安:“混犊子,咱管勾还是个未嫁的姑娘,以后再听到你乱讲浑话,我拔了你的舌头!”
说完,他又换了张讨好的面孔,朝李元惜挤眼:“大人,不晓得你听到俺前面的介绍没?俺干活,样样都拿手,你要是缺个管事,俺绝对靠谱。”
“你靠不靠谱,今晚便是见证。”李元惜打断他,叫他去把青衫们都喊来聚一起,去正院里说事儿。
雷照看着憨,实则鬼精,喊人时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哎呀,你们说,咱一百号青衫,管勾大人为啥偏叫俺来聚拢你们嘞?这叫信得过,使着趁手。你们自己琢磨琢磨,跟着俺□□事,日后能有多少好处?”
“一把烂扫帚能有多少好处?”人们嗤笑,谁也不服谁,只服钱:“难不成你能自掏腰包,多给我们发二两银子?”
“是嘞,别扯那些没用的,你能多发我二两银子,你就是我祖宗!”
“大家都靠卖力气吃饭,哪个没两把刷子?你呀,别把自己抬举那么高!”
董安故意翻旧账,把雷照对李元惜说过的话儿摊开来再说一遍:“狼聚一群,王八凑一窝。大人你是个坦荡人,兴许不会厌恶俺,还会喜欢俺呢。大人,俺比俺娘更能摸透你的脾性。”
董安模仿地惟妙惟肖,且带着股丑角的滑稽,引得大伙一阵哄笑,雷照是个好面子的,气得面红耳赤,捞起半块墙砖就去满院子追他:“你个鳖孙,有胆别跑,让俺在你脑上锤个染料铺子!”
“你看你看,大人让你聚拢青衫,你这样欺负我,大人岂能信得过你?”
“鳖孙子!你说清楚,是谁欺负谁?俺雷照打出娘胎,就没受过这气!你给我站住!”
青衫们在大院里聚气,董安和雷照还在闹,大家便像看斗鸡比赛似的起哄,扯着嗓子鼓着掌给自己看好的那方鼓劲。一时间,院里喝彩阵阵,口哨声声,热闹极了。
雷照最不经别人怂恿,一看有观众给他加油,追得更卖力,骂人的话也糙地极为有趣。可董安也不含糊,不知从哪儿捡了块破锣,没有趁手的鼓槌就脱了只鞋捏在手里,咚咚咚地敲着,唱着耍猴的曲儿,摆明了把雷照当那红屁股的小畜生耍。可想而知,雷照气得更甚了,于是这出闹剧更热闹了。
李元惜也把自己的想法大致与周天和讨论了番,觉得可行,就去叫停雷照董安,两人又不痛不痒地互殴了几拳头,这才松手,虽然脸上表现得很嫌弃,心里却觉得彼此好像亲近了几分。
青衫们意犹未尽,李元惜看得出来,他们的确为能进入街道司而高兴,人比之前应募时不知精神了多少倍。顺毛安抚,狮子也能变暖猫。
“喜欢看热闹?”她问,青衫们立即笑了:“大人,还有不爱看热闹的人吗?”
“有,”李元惜继续,“加上我,师爷,小左,咱们院里正巧一百零三个。”
青衫们面面相觑,李元惜自是明白他们困惑,真难为他们,他们来街道司,不过是为了十两银的月钱,怎可能考虑地更久远?但她不同,她是这一百新兵的将军,她要指挥他们上战场,打胜仗,就务必使他们明白,敌人是谁,敌人会发起什么样的攻击。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青衫子的敌人就是这京城的百姓,他们会观察街道司的动静,一旦与之愿违,便伺机中伤。
“难道你们没有听说侯明远在万怡街的窘态吗?”她说道,“你们今日替了侯明远,站在青衫的位置,若你们还如侯明远一般行事,就会被全京城百姓当作热闹去看,待那时,你们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受辱。”
无论品行或能力,在场人人都自言要比侯明远强许多,急急忙忙地要与侯明远划清界限。
李元惜正色,压制住院里嘲弄侯爷的嬉笑:“侯明远此人,虽做了多年的青衫,但一个简简单单的南熏门任务,都没办法精干利落地完成。既然他做不了青衫,那就换别人来做,你们同样如此,我之所以愿意拿十两银的月钱换你们的劳力,无非就是看重你们忠厚老实的个性和吃苦耐劳的能力。我指望着你们非但不偷奸耍滑,更要埋头苦干。丑话说前,倘若你们做不来,我便要换别人来做。”
诚然,最后这句话关系到青衫的切身利益,大家听的最认真。
“大人,你就说吧,我们该怎么做。”牛春来踏实稳重,他已经备好了新买的毛毡,让家眷缝到衣服上,显然是要来做事的。李元惜看着他,安心了几分。
“我嘱咐庖厨,造了一百三十人饭菜,大家吃饱喝足,回屋饱饱睡上一觉,”李元惜顿了顿,求胜的目光检阅着她亲自拉来的队伍,铿锵有力地宣布:“入夜,我们即赶赴南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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