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林子里过于安静,本该存在的风声与蝉鸣彷佛都在惊恐的呜咽与厮杀声中销声匿迹了。这昏暗的天色里,伸手看不清五指,于文君低头疾行着。

    一个时辰前,宗主林慕宁与两个长老拿着一些子虚乌有的证据,说她的父亲于平忠觊觎宗主之位已久,不由分说便给于家定了罪,没有留下一点余地。

    她的父亲于平忠,是天朝林氏的宇光尊,亦是副宗主,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料今日,想要置于家于灭门的,就是与父亲情同手足的宗主林慕宁。父亲生来便是一身傲骨,如此情境下,即便他不认罪不潜逃,宇光殿也无可避免地被夷为了平地,于家众人也被赶尽杀绝。而她于文君,是家中唯一一个逃出来的小辈。

    一路四处张望,匆匆忙忙跑出这片山,她终于到了朝山山脚。山下灵气稀薄,仙门百家中有个“不得在凡间使用仙法”的规矩,正是合了她的意。她匿在草丛里,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朝山,往日觉得最亲切的地方,今日却格外陌生。

    将脸抹黑后,她便借着夜色进城。

    于文君攀上后城门,一连翻过几座高墙,飞檐走壁进了街巷,才慌忙寻到出口,正撞见一个男人在往墙上贴着什么东西,她鬼使神差地凑近一看,贴的正是她于文君的画像。

    再一瞧旁边的文字,她顿时觉着脚下一软。

    林家的消息当真是灵通,通缉令比她本人还先进城。

    也得是天意弄人,才修来了于文君这般好的运气,她才转过几条街,便撞上了十几个白衣弟子。为首的名叫林子贤,打小与她不合,两人见面不是掐架便是对骂,而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彼此对视了几秒。

    林子贤冲她大叫:“于文君!你以为你抹成花猫我便不认得你了?”

    于文君立即闪身不见了身影,几个反应极快的弟子顿时便追了上去,才抬脚跑了不到半条街,她又撞上另一队弟子,他们个个佩着剑,见到她二话不说就长剑出鞘,踩空而飞。

    于文君心中实在是诧异,林氏之人为了抓她,居然弃仙门大忌于不顾,公然在此使用仙法。若不是她灵力不济,需得留点力气跑路,眼下这区区几十个人,她又怎会放在眼里?

    混乱之中,听到身后几人呼喊。

    “于文君,我劝你别垂死挣扎,早些跟我们回去见宗主!”

    “于家的贼子,死路一条,还不束手就擒!”

    “于家罪恶滔天,你如何有脸面出逃?”

    纵使此刻的一字一句都如匕首般锋利,她也没有办法回头看了,为了家族的清白,她必须活下来。

    她从朝山跑来夜澜城,为的便是山下把控松懈,不料却更为危险,这般模样,倒不如去了别家仙山。母亲是陈氏的独女,陈家理应不会将她拒之门外。踌躇了一会儿,她贴着墙走了几步,正想着翻墙出去投奔陈家,却听身后说道:“拦住他!”

    明灯照亮城中十里长街,行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车马不绝,于文君自芦苇林探头,放眼一观这偌大的夜澜城,不由得舒出一口长气。方才险些被林子贤抓住,匆忙躲进了一簇芦苇林,才得以脱身,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觉得好不真实。她自湖边洗了一把脸,觉得清爽了许些,将自己的青袍翻转,成了一袭白袍。头发散下来,遮住了眉尾,显得柔美而温和。她思量片刻,咬破了嘴唇,晕染开来,如娇羞的闺中女子一般模样。城中处处都在寻她,她又怎能以原面目现身。

    于文君的眼睛,生来就带着笑意,俏丽似弯弯新月的眉眼,却偏偏生在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上。从小母亲便要求她女扮男装,有这般容貌,旁人根本不会怀疑她是个女郎,继而与二哥于阳杰合称为“于家双少”,二人一个秀雅一个俊俏,站在一处还真像那么回事,是两个好儿郎。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她与二哥总是找各种机会偷偷下山,罔顾规矩用仙法在山下造乱,次次被长老和师叔们抓住,二哥总是帮她顶罪,长辈们便总是批评二哥不懂事,可私底下,小辈们都清楚于文君是什么德行,山上山下没有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是她没做过的,好在她以男儿身示人,不然早就被旁人的唾沫星淹死了。

    大陆的仙山高耸入云,仙气缭绕,如白雾般流动的气体,便是灵气。而在此的修仙史已有数百余年,各个门派聚集,吸收灵气以修炼,百家子弟各成门派,其中拔尖的四大门派为天朝林氏、楼兰吕氏、古木长孙氏和秦浦袁氏。但如今已是三派鼎立之势,秦浦袁氏在四年前就被天朝林氏族灭,若问起于文君与她二哥两个姓于的为何能在天朝如此嚣张,那便要牵扯出一些很传奇的故事了。于文君的大父于昊天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剑圣,纵横天下无人匹敌,后埋名隐居他乡,她的父亲于平忠,是天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外姓副宗主,手握重权。

    说到天朝林氏,那可就有个长长的话题。多年前的林氏实力居中,因为仙门战乱险些灭门,于昊天不忍剑道家门败落,抚养于平忠成人,助他辅佐林氏少宗主林慕宁将林氏发扬光大,仙门安稳后,他便自行离去了。林氏因此坐上了仙门之首的尊位,多年来收服了众多小家门派。袁氏宗主狼子野心,一直不认同林氏的实力,三番五次地挑衅招惹林氏,便也不足为怪。四年前听闻林慕宁身体抱恙,袁氏宗主便趁火打劫,带人攻上了朝山,扬言要血洗天朝。这时,一个历史性的人物出现了,他便是于平忠,将吕氏宗主打的重伤不治,并且一手端了袁氏的老巢。

    众人皆论他狂妄自大,对此等言论,他从来都是充耳不闻。在于文君的记忆里面,父亲一贯的沉默少言,常年与宗主林慕宁一同比剑、修炼,但他纵容儿女放肆,于文君觉得他是一个慈爱又威严的父亲。她大抵是记得清楚的,那年,她在小路撞见,父亲浑身是血,抱了一个紫衣女郎回来,后来,她便听说,父亲以一人之力屠了袁氏满门,天下人提起他皆是一阵后怕,不少少年为此去投奔朝山,只为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副宗主。至于那个紫衣女郎是谁,于文君当时也追问了好久,貌似是被谁收去当了徒弟,也就是后话了。于家风光了好几年,使得一向狂放的于文君越发嚣张,只是她委实是没有想到,父亲莫名其妙背上了一个乱贼的名号,落得如此狼狈。

    说父亲觊觎这宗主之位,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如若说父亲不愿臣服于他人,又为何不自立门派?

    回想曾经的辉煌,她心中实在是难受。时过境迁,当初当初,不复当初。

    于文君本想找到那处她常翻的墙头翻出去,不料还没走到地方,便看见大队的白衣弟子重重把守,林子贤定是猜到了她会翻墙溜出去,提前守在了此处。

    她心一横,回头便走,混进了一条长长的出城大队中。

    灯光微暖,事物的影子映在于文君纤瘦的身躯上,她双手垂在大腿两侧,微微低头。城门处只有几个林家弟子与守卫,估摸着林子贤是过于了解她,量她也不走寻常路,便没有把重心放在城口处。那几个守卫也没料到,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柔美女郎,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一袭青衣,在山上四处鬼混违背门规,在山下风流倜傥狂招桃花的纨绔子弟于文君。

    出了城,那宽袖之下微蜷的手指放松开来,她深吸一口气,奔陈家而去。

    仁济陈氏是中小门派中的佼佼者,以医者救死扶伤得名,于文君的母亲陈月兮,曾是陈家家主最宠爱的小女儿,家族联姻嫁给了于平忠,照理来说,于家蒙冤,陈家定当出手相助的。

    思及此,于文君心中的念头更坚定了。不过,她以前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觉得,满世界都是林家的人。大概是天过于燥热,她边走边束发,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无需回头,她抬脚便跑。

    转眼,林子贤已将长剑架到了她高高的衣领上。

    于文君不敢向前一步,她带着血色的唇瓣动了动:“怎么认出我的”

    “旁人不认得,我还能不认得你吗?”

    她与林子贤自小便认识,从小打到大,如若今日是林子贤逃跑,他化成灰于文君也认得出来。

    她暗暗心道:想来,与人太熟也不算好事……

    于文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道:“林师兄,你不觉得我们这般颇为生分”

    林子贤笑了笑:“你这厮还挺有趣,这时候叫师兄了”

    “林子贤,”于文君故作镇定,“从前,你不总说要打败我吗?今日,我同你最后再战一次。你也知晓,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林子贤闻言,极为慎重地思考了一阵子,还是想要给自己争口气,不由得面容肃然:“今日,我定要将你打的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于文君觉得他所说的场景特别熟悉,似乎就是在描述他自己次次同她单挑的下场。林子贤收了剑,却见她摊手说道:“我逃出来,将剑丢了。”

    林子贤半信半疑地将她上下一扫,心中寻思着,他若用剑,岂不是不公平,于是将剑丢出几米开外:“我们不用剑。”

    一旁有人提醒道:“公子,于文君诡计多端,莫要轻信于他!”

    林子贤一心想要挣回面子,什么都没听进去:“滚开!”

    于文君勾唇一笑,做出姿态:“林师兄,请赐教。”

    林子贤还未反应过来,于文君已经冲到了他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两拳,待他反应过来时,于文君已经将他的剑顺到手里了。林氏子弟长剑出鞘,纷纷上前围住,她出招迥异,每一剑都砍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几人招架不住,被逼的节节败退,林子贤手无寸铁,只能站在一处大喊:“给我抓住他!抓住他!”

    于文君借机逃跑,听见远方阵阵马蹄声响起,由远而近,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向城外,她俯身朝马车奔去,一身白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那些弟子立即找到了方向,也奔了过去。

    林子贤捡回了佩剑,直接冲她而来。情急之下,她一脚撑着马车,再出其不意地转身横蹬一脚,闪身便钻到了前方正在行驶的马车之下。

    弟子们不敢贸然掀车,只得拦住马车了。马受了惊,停了蹄,发出沉闷的低吼,马车应声而止。几人静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左右。

    乘马之人是个少年,只见一身的素白的衣衫随风摆动,他安抚着马儿,敞着清亮的眸子,看向了林子贤,道:“师弟,拦下我家公子的马车有何贵干”

    林子贤也懂个礼尚往来,便彬彬有礼地掏出一张画像展示给他看,义正言辞地说道:“师兄,我奉大师尊之命,捉拿贼人于文君,他生性狡猾,方才钻到了四少的马车下,还请四少下车,让我们搜查一番。”

    少年企图开口,却听马车之中传出一声“不了”,他不言,却已然表明了态度。于文君心里狐疑着,这马车之中是哪家公子,这般霸气。

    林子贤当场变色,气的他头上青筋暴起。他心中气愤,一个废物少爷,耍什么脾气?他想了又想,半晌憋出来几句:“四少,可不要不识好歹,我是秉公行事!”

    夜色撩人,灯光暗了许多,一队人围着马车僵持不下,眼看着过些时就要宵禁了,马车的帷裳被一只修长的手拉开,现出里面的人来。

    一片阴影投在他脸上,以至于无法看清他的五官,只能模模糊糊望见一点轮廓,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坐在车里,眼中的光在众人得视线里却无比亮堂。

    林子贤向车里看了一眼。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林家四少,林亦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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