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君感到心头莫名慌乱,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担忧。

    她的心里浮起的,有两张面孔。

    于弦落与林落儿。

    明明在她从前的记忆中,他们二人虽合称为“才女双落”,却不算亲近,甚至并不相熟,而在于家出事后,二人倒是有了来往。

    于文君心神乱乱吃完早饭,回到住所,见林天羽脸色亦不是很好,她踌躇了片刻,道:“师兄,原计划我们今早便去潋光池采夜芸花,能否,推迟到下午”

    林天羽正在拭剑,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

    于文君松了口气,问道:“发生何事了”

    林天羽沉沉地叹息,抬头看了看窗外,那里正旺旺地盛开放着梧桐,惋惜道:“二少过于绝情了。”

    于文君问道:“你也听到消息了二少真的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吗?”

    林天羽将剑置于桌上,严肃道:“四年师徒情深,林落儿为人怎样,他怎会不知。”

    于文君道:“他们都说林落儿是四年前我爹从袁氏带回来的,二少收她为徒,并为她改了姓。不过此事我倒是有一些印象,那时她穿的便是袁氏的紫金纱裙,晕过去了,我爹抱着她从小路去了潋光池,想来,也是在潋光池疗伤,才遇见了二少吧……”

    林天羽点头,道:“此事我好像听四少提起过。只是我一直有个疑惑,二少究竟是怎样让林落儿放下过去,不记这血海深仇,甘为他徒呢并且,二少曾在葑樾山历练时,林落儿经常来看她,毫无仇恨之意,甚至,她看二少的眼神还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微妙感情。”

    于文君想了一会儿,道:“如此说来,只有两个可能了,要么林落儿刻意伪装,放下血海深仇改姓深入林氏,要么,她的记忆有损。”

    林天羽道:“她若有心刻意伪装,为何这些年处处惹麻烦依我看,应是记忆有损。”

    于文君点点头,道:“那……去潋光池的计划,便推迟到下午吧。”

    林天羽道:“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啊,我马上就要回济山了。今日是我父亲的祭日,依照礼节,我该在那边住上两三日。”

    “你说什么?你没打算陪我去啊我一个人去?”

    林天羽问道:“不如让四少陪你去”

    于文君摇摇头,又点点头:“嗯、嗯。不然我找不着地方。”

    林天羽若有所思道:“那我便走啦。”

    “记得把药的单份分好啊,我回来便是直接用了。”于文君朝他招招手,停滞在原地。

    一颀长高大的影子笼络住于文君的身躯,她微微回首,望进一双如星辰般闪烁的深邃眼眸。

    于文君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心绪渐渐平复,衣袖之下的手依旧蜷得紧,正寻思着怎样开口。与她相对而立的人没做出什么动作,只是语气平和道:“我陪你去便是。”

    闻言,于文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解释道:“不、不是,我是说午时,断冥台。“

    林亦辰微微展颜,温和道:“我亦是言此。”

    于文君又是一怔,随即道:“多谢四少。”

    林亦辰点点头,道:“不必佩剑,注意形象,巳时末到即可。”

    于文君也点点头,闷闷地道:“四少,双落似乎有交情。我从前竟从未发现。”

    林亦辰似是在思考,看了她一眼,道:“她们本就是可怜之人,都觉得冷,聚在一起取暖,极为正常。”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酸了鼻子。

    “四少……我,有些担心落落。”

    听到那个称呼,林亦辰眼中掠过一丝不自然,道:“当下陷入绝境的,是林落儿。而且,二哥他要亲自行刑。”

    “什么二少亲自行刑作为她的师傅,他不但不为她说话,反倒要捅她一刀”

    林亦辰眉尖抽了抽,道:“林落儿私通是真,若不在断冥台行刑,那便是乱剑刺死的下场,二哥已经尽力了。你让他如何救她”

    “那,那至少二少可以给她一点温暖啊。师徒一场,当真一文不值吗若有一日,天羽师兄犯了错,也落得如此下场,那么四少你,也会不管不顾吗”

    于文君愈渐激动,林亦辰挪开目光,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色彩,道:“顾长安,我请你注意言辞。”

    于文君心头一颤,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是我失态了。”

    林亦辰迈开步子,如一阵风般擦过她肩头。

    “走吧,巳时到了。人应到得差不多了。”

    于文君低头回身跟了上去。

    踏过一片片深绿的草地,穿过成荫的高林,才看到一棵棵高挺的梧桐树。清雅阁附近围满了白衣弟子,令人望而生畏的断冥台之上,浑身是血的林落儿倒在中央,奄奋一息。林温惠坐在清雅阁前,慢慢地翻看着一本书。众弟子亦是唏嘘,亦是指责,亦是同情,议论纷纷,却无人胆敢上前。

    于文君踮起脚,隔着层层的人群,四下来回扫了几遍,并未寻到于弦落,她转身正要去跟林亦辰说两句,却与一个身形娇小的人撞了个满怀。

    于文君连忙一避,低头道:“对不住对不住,借过。”

    一道甜糯的童音从对面传来,惊得于文君脚下一软:“长安哥哥,你也来了啊”

    略微抬头一瞧,眼前人正是林清浅。

    于文君看了看她与林亦辰截然不同的眼睛,回神道:“我在这边看看。”

    “噢,天羽哥哥呢”林清浅掏出一个黄色的小香囊,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山下的桂花开了,我今儿买了个香囊装了点桂花,你闻,还有香味。我觉得可以摘些桂花来做糕,我想天羽哥又爱吃又会做,就想叫他帮我。”

    于文君瞧了瞧那香囊,干笑道:“那可能要让浅妹儿失望了。天羽师兄今日前往济山了,三五天才能回来了。”

    林清浅讶然,随即露出一幅失望的模样,嘟囔道:“好吧好吧。”她忽的脸色一变,盯着于文君道:“你陪我去如何”

    于文君看了一眼一旁漠然无言的林亦辰,抹了抹沙粒般细密的汗珠,道:“这恐怕不行,我同你四哥还有要事要办。”

    林清浅忽的笑脸一凝,溜进人群,拨腿狂奔。

    “不好!阿姐看到我了!”

    这时,林温惠从清雅阁门前跃向人群,准确无误抓住了她,厉声道:“还想跑哪里跑!”

    林清浅成功地被林温惠抓回清雅阁抄书去了。于文君心道好笑,问林亦辰道:“四少,浅妹儿平时是个捣蛋精,怎么在你长姐面前这般怂”

    “父亲将清浅交给长姐管教,她岂敢再胡来。”

    “这样啊。可,依礼仪来说,她应唤她为长姐的。”于文君若有所思,这时听人群一片沸腾。微一侧首,一身白衣的林亦景正立在断冥台之上。

    与林亦辰如出一辙的冷漠脸庞,似有无形的冰霜深雪笼罩,隐隐透出丝丝寒意。衣衫轻晃,衣袂轻拂,林亦景一步一步踏向断冥台中央。

    才刚有了一丝反应的林落儿如万箭穿心,他的一步一步,如锋利的匕首反复切割着心脏。她感受着心室心房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变冷,蚀骨钻心的疼痛蔓至全身,亲身体验着灵力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最后,心几乎至死,灵力平静成了一潭死水,了无生气。

    林落儿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想站起来却一下子重新跌到地上,只得伸出手,五指鲜红,还未触及他的一片衣角,便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音如燕啼般呢喃道:“师傅……”

    林亦景剑眉微瞥,思量片刻,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微颤道:“四年前,我将你收入天朝,看的是你悲惨的境遇,为的是让你修行向善。你却做出此等有辱仙门名声的事来,天朝是留不得你了,今日,我便要将你逐出师门,以警示众弟子。”

    “师……师傅……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做出对天朝不利的事,他是我兄长啊……”林落儿竭力伸出手,差一点就能触及他的衣角。

    “私通外敌,证据俱全,你言此何用”林亦景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愈渐寒冽。

    “师傅,师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信我……”

    林亦景收回目光,抬起头,不再去看她,也不再说话。林落儿无力地伏在地上,气息凌乱,哽咽道:“两年来,我带着零零碎碎的记忆渡日,我知道我是袁家人的那一刻,我乎就要恨你了,可,你是我的师傅,是教会我如何为人,教会我如何处事的师傅,是我恨谁都恨不起来你的师傅,我能如何我二哥听闻我的消息,他只想来看看我,何来私通一说!你们满口的深明大义,其实又有谁做到了深明大义”

    陨灵丹的作用发作,林落儿的灵力已所剩无几了。

    “袁落儿。”

    林亦景一字一句道:“你不再是我朝山弟子了。”

    两句话让她立即如坠冰窟,呼吸困难,林,是他曾亲自为她改的姓氏——

    十四岁无知少女止步于梧桐花海,同样的六月天,潋光池畔,白衣少年回眸一眼,漫天的梧桐瓣及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了——“你的名字,叫做林落儿。”

    泪几乎要哭干了,心头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噬咬,痛不欲生,林落儿艰难地抬起头,抬起眼帘,勉力再去看他一眼,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难看出,她眼中所蕴含的种种情深,也很容易看出,那目光中,是不可名状的来自心底最深处的真挚感情。

    于文君自然看得出,也不相信林亦景会察觉不了。她忍不住了,想上前去做点什么,腕上却传来一道极大的力度,她的身子向后一倾,忙稳住身形,见一旁的林亦辰冷眼盯着她,她不由得阵阵心虚。

    林亦辰冷冷地看着她,问道:“你意欲何为”

    于文君不知作何解释,只得道:“我只是看不下去了。”

    林亦辰皱眉道:“着不下去了,然后去救她顾长安,你若是他人,大可不顾一切去救下她,我也不会管。可你是你,身上的责任你担不起,况且,你是以什么身份去救她的”

    于文君哑然失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那边林落儿几乎没有办法开口了,她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别人都不信,连她最爱的师傅都不愿给她好脸色,她只觉得泪止不住,哭红了双眼也没好过半分。

    “午时已到。”林温惠教训完林清浅,自清雅阁而出。

    林亦景呼吸凌乱而急促,正欲动手,林落儿忽然咳出一口血,他动作一滞。

    “师傅,你可曾爱过落儿”

    林亦景如同五雷轰顶,被这一句砸的愣住了。

    众人亦是吓得不轻,传闻说二少待他的首徒极好,对他们的关系世人也只是猜测,却未曾想到,师徒问竟真有这等事。

    林亦景眼眶渐红,隐忍了半晌,不顾林落儿毫无血色的脸庞,运转灵力一掌朝她劈了过去,林落儿早已是半个死人,靠着对他的一点念想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受此一击,心彻底地凉了。

    袁落儿忽的冲他大喊一声:“林亦景!”

    她面色平淡,仿佛对世界已经没了希望:“师徒一场,今日便到了尽头。但,你可不能忘了我,生生世世,你都不能忘了我。”

    林亦景半天才从牙缝蹦出几个字:“不知羞耻!”

    林落儿勉力撑起眼皮,还未来得及抓住那抹不曾消逝的片刻温存,一切都被这一句砸得粉碎。身子轻飘飘地向崖下倒去,六月天难见的烈风呼呼作响,林落儿翻转体位,面朝崖下倒去。

    崖下仙气缭绕,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湿了她的眼。

    不知羞耻……

    极度可笑——

    “落儿,你一个女郎,怎如此这般天不怕地不怕”

    “谁说落儿天不怕地不怕啦才不是呢!”

    “那,落儿惧怕何物”

    “嗯……落儿只怕有一日,师傅要离开落儿。”

    她袁落儿从来都不是受了委屈会去哭诉的小女生,可若是她哭了,便是她的天塌了。她的天,她唯一的信念,是她的师傅。

    于文君望着一地的血迹斑斑,不知怎的一阵心乱如麻。目睹了一场揪心的画面,心中涌起的,不知是同情,还是心酸。她叹息道:“含恨而终,真是不该。”

    林亦辰扫了她一眼,冷冷道:“竟还有心思同情他人,可别忘了,袁氏一族的覆灭,也有你父亲的功劳。”

    于文君不由得鼻子一酸,转身便走。

    只愿这不幸的袁氏小女,下辈子,能平平凡凡做人,不染仙门恩怨世俗,安宁一生。

    林氏,欠袁氏太多了。

    此生,便就此别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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